作者:梦云
没有一地风吹脆响的柿子叶,故乡的秋是不纯粹的,就像美少女不会笑,云朵少了高渺之态。对秋天而言,这都是致命的缺憾。
秋来晴好,一日连一日,暖阳像温和的长者抚摸着大地万物,柿树像精神矍铄的老人在爽惬之至的清风里,删繁就简,一身轻松。叶落枝枯瘦,枝头一个个火红的柿子像大地炯炯有神的眼睛,窥视天空的秘密,又好似村庄迷人的小灯笼,汩汩地涌冒丰收后的喜庆气息。
“柿子专捡软的捏”,这句广为流传的口头禅,已然演化成欺负老实人之意,与“欺软怕硬”“欺善怕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之类的俗语、歇后语画上了等号。本初之意,绝非如此。软,是柿子成熟最傲娇的标志。
儿时,村庄内外,柿树到处是,春来浓绿铺满地,碎碎的米黄花点缀其间,在绿叶间涂满星空般的梦幻色彩。夏尽秋来,柿果硕硕,累累压满枝。如果不摘下挂满树的柿果,秋风歇时,青黄柿子傲然挺立枝头,做着仲夏夜之梦,心心念念不肯老。冬雪飘来,雪的白、柿子的红,锣鼓喧天般把寂寞的冬日衬出喧闹欢腾的喜庆气氛来。
没有一颗柿子能悬挂在时光之枝不掉落下来,正如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时间。
岁月如火,将柿子烘焙至通红。秋冬季节,如果你不嫌脏,亭亭如盖的柿子树下,软且红的柿子,俯拾即是,那是熟透后,自然坠下的果。
单靠时光催熟,世上就没几人能尝到甜而不腻的软柿子了。催熟一颗柿子,除了时间,还有伤害。对柿子的精准打击分两种,一是石灰水泡,二是麻秆穿心。不管哪种,先得把它们从枝上摘下来。
时序五六月,柿子青嫩饱满,用长长的竹夹小心摘下,丢进石灰水里,浸上一周,捞起,不用去皮,张嘴就啃,比萝卜更脆,比甘薯更甜,别有一番风味。对青果的打擊是由内而外、全方位的。严格地说,这不叫催熟,是去涩。
秋风正劲,柿果由青而黄,取下柿子,去蒂,用晒干的麻秆或者风干的木槿枝,从蒂边斜插入果,须达到穿心效果。一切做停当后,再搁三五天,坚硬的青柿子变得又红又软,吃一口,让人醉倒在秋天。
小时候,我们村里的青柿果少有人丢进石灰水去涩,大都是秋后摘来穿插催熟。
有一次,我问正在如是操作的母亲:“为何青黄的柿子,一经穿刺,就会变熟呢?”
煤油灯下,母亲连连摇头。
父亲接过话茬:“就像人一样,心没有伤透一次,柿子哪里会成熟?”
我不懂装懂,拼命地点头。
穿了心的柿子,为什么会变成熟?这个疑团直到我44岁这年秋天,遭遇了一场家庭变故后,才渐渐解开。
某个秋日的晚上,风在高天飘荡,钻入我家门缝,呜咽成哭腔,独自端坐方桌前,凝视一颗熟透的红红的柿果,发呆,无语欲泪流。这是我几天前从超市里买来的。那时,它硬朗如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如今软绵绵、红彤彤,像垂垂老者。它是怎么变熟的呢?我怎么一点没有察觉。每天下班回家,瞄它一眼,感觉都一个样,但我凝视它的这一刻,它已然熟透,与买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剥开红柿子,那软糯的心,如多汁且甜的西瓜瓤,吃一口,烦忧全忘掉。
人生之美,哪有一个人吃一口柿子能比拟的呢?
美中不足的是,柿心有个小黑点,得小心翼翼地剔除。突然想起父亲的那句话来——心不伤透一次,哪里会成熟啊?这个黑点点,莫非就是它伤透了心的证明?
去年今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烙进我的心,大约就是这样一个小黑点吧。
柿子伤透了心,才会鲜甜;人伤透了心,才会走向成熟。吃完这颗柿子,我渐渐开悟了,懂得纷繁人世,什么是自己最需要的,什么人是合适的,什么事是重要的。除此之外,万物皆放下,诸事都可抛。
人到中年,是做减法的时候,好与不好就看自己合不合适,需不需要了。
经红柿子的引领,我的灵魂像是历经锻打和淬炼,在嗞嗞冒白烟的时候,开窍了,也坚硬了,像铁。
故乡老了,我也不再年轻。我的柿子情结随着岁月深浓,越发重了。每每回到故乡,眼看那日渐凋敝的村子,了无人烟,空荡荡的巷子,了无生气,莫名地心伤。柿子树早已无人打理,秋来枝头缀满果,任其随风落。秋来风浓,看柿树,树树果实累累,各个红艳艳,寂寞无人闻。
离开故乡二十五年了,味蕾上的乡愁依旧,心里的忧伤随着日甚一日,人到中年,我活得像枝头一颗无人问津的甜柿。今生今世,我都贪恋红软、多汁的那一口。
秋来柿红,那里藏着一个游子的故梦,抚慰一颗已然沧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