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这篇短文,文体性质上属于序文,是对兰亭雅集活动进行简要记叙的一篇文章。此文虽然篇幅短小,但叙事充分,逸趣横生,感怀隽永遥深,辞采文质相宜,短小的篇幅之中层次分明,转合利落,是一篇脍炙人口的千古名文。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东晋永和九年,即公元353年,按照中国古代天干地支的算法是癸丑年。这个时间从历史上来看,是有一点意味的。
晋代分为西晋和东晋,西晋 (266-316)是中国短暂的大一统王朝。
西晋末年,由于战乱,司马氏政权以及大量人口南迁,定都建康 (今南京),称为东晋。在东晋之前,中原文明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都主要立足于长江以北的北方。
而随着晋室及人口的大量南迁,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并随之带来了南北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南方清新秀丽的山水风貌与南迁而来的品味精致的贵族文化相融合,兰亭雅集就是这种文化融合的一个具体表现。
简单来说,就是南方的山水成为了贵族重要的文化资源和精神养料。
所以兰亭雅集的地点很重要,它是在秀丽的南方山水中举办的;另一方面,它的时间也很重要,正是到了永和九年的时候,这种文化融合已经进行得比较充分了,才会孕育出兰亭雅集这样的文化盛会。
“暮春”是指农历三月,这次雅集是三月初三举办的,所以叫作 “暮春之初”。
“会稽山阴”这句话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会稽的山阴县;另一种是会稽山的北面,“阴”有山北面的意思。
“修禊”是古代的一种风俗,人们相约在每年三月初三这一天到河边洗濯,认为这样可以洗去不好的运气,后来演变成一种春游活动。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我们前面已经介绍过部分参与此次雅集的与会者,用 “群贤毕至”来概括真是毫不夸张。
其中还有部分王羲之的子侄晚辈,所以再补充一句 “少长咸集”,非常精炼准确。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
这一句记叙集会的环境。
“崇山峻岭”后来成为了一个成语,出自这里。“崇”是高,“峻”是陡峭, “崇山峻岭”意谓高大陡峭的山岭。
“茂”是茂密,“修”是修长、高大,“茂林修竹”意谓茂密高大的竹林。我们知道竹子是典型的南方植物,竹的形象与树木相比更具有南方地域的秀美、轻灵。
“清流激湍”一句值得细细品味,从字面翻译意思是清澈的水流流势很急。
因为兰亭雅集举行于 “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的环境里,即在高山上的竹林里举行,所以 “清流”不会是大江大河,而一定是山涧或者溪水,是小水流。
如果我们见过山中的溪水,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印象,这些清澈的小水流倒不一定本身流速很快,但是因为水浅、弯多,加上水底的地貌不平顺,很容易激起水花,看起来就好像因为水流急而产生的一排排浪花,这是一种视觉效果。
结合后面记叙到的 “流觞曲水”,更可以肯定这种推测,因为只有水浅、弯多才有可能让酒杯在水流中停止漂移。所以这句话用了 “激湍”这样看起来激烈的字眼,但实际上描述的是一幅很清丽可人的山中景观。
“映带左右”,用最直接的白话文来说就是围绕在周围,但 “映带”这个词用得很妙。“映带”有映衬、连带之意,意谓 “清流激湍”不仅仅是孤立地围绕在周围,而且和雅集诸贤融为一体,相互呼应。
“映带”同时是一个书法术语,指行书和草书的笔画与笔画之间、字与字之间因往来呼应而产生的游丝引带,极具审美价值。借助书法上的 “映带”一词,可以帮助我们更加细微地体察此句的妙处。
“引以为流觞曲水”。“引以为”是 “引之以为”之意,利用映带左右的溪水来玩一个叫作 “流觞曲水”的游戏。觞是一种酒器,通常为木制,小而体轻,底部有托,可浮于水中。
“流觞曲水”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个极富雅趣的游戏,把酒杯扔到小溪里,任由细细的溪水把酒杯带动得跌撞漂浮,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作诗一首,作不出来就罚酒。
这其实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有悠久传统的古老游戏,而兰亭雅集之后,则更加定格成为了文人雅趣的代名词。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丝竹管弦”,丝就是弦乐,竹就是管乐,丝竹管弦就是乐器的代称。
中国古人有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之说,意思是弦乐不如管乐,管乐不如人的歌喉,这大概是古人一种崇尚自然的观念,认为越是发自天然、越少借助工具的声音越是最好的声音。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虽然没有音乐来营造热烈盛大的气氛;
“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喝一点酒,咏一点诗,也足可以畅快地抒发内心细腻隐微的情怀。这里的 “畅叙幽情”也值得玩味。
我们直观地想象一下,“畅叙”就是畅快、尽情地叙说和抒发,如果把人放在一个广阔的、像北方平原那样的自然环境之中,“畅叙”的内容很大可能会是 “豪情”、“悲情”、“激情”等。
但在这南方山水细腻怡人的环境下, “畅叙”的却是 “幽情”,这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佐证东晋时候的文人气质受到了南方山水的影响,倾向于细腻幽深。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整句的意思是 “这一天,天空晴朗,空气清新,柔和的风让人感到温和、舒畅”。
“惠风和畅”这个成语出自本文,现在经常看到被人写成大字挂在客厅或者办公室里。 “惠风和畅”被借指为一种理想中很和谐的状态,不浓烈,不冷淡,让人感到恰到好处的舒适。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上面两句中,“天朗气清”更多是一种对自然的客观描述, “惠风和畅”则比较偏重描述一种主观感受。
对世界的体察由外而内,起初局限在一个可感可观的有局限的范围内,然后突然宕开一笔,“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宇宙”在古代的意思是空间和时间,“品类”指世间一切有形的万物。实际上,空
间与时间之大,万物种类之繁多,都是不可能认知穷尽的,所以采用的动词是“观”和 “察”,表明这是一种注重主观体验、胸襟广阔的生命态度。
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里的 “所以”,不是 “因为……所以……”的 “所以”的意思,而是 “用之以”的意思。用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这样的人生态度来放眼纵观,驰骋胸怀。
“游目骋怀”中的 “游目”是前人经常用到的一个词,如屈原《楚辞·离骚》中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曹植 《游观赋》中 “静闲居而无事,将游目以自娱”,指自由自在地观览景色,尤其是指广阔的景色。
一个 “游”字,一个 “骋”字,行文的意境非常舒展。
“足以极视听之娱”,这一句要结合中国文学史的背景去了解一下。
中国古代有意识的文章写作,早期是以骈文写作为主的,汉魏、两晋、南朝,这些时期的单篇文章写作,以骈文特别是赋为主。
单篇散文的兴起要晚到唐宋时期。赋文在写作上最突出的文体特征是铺陈,我们今天的文学教材普遍批评这种 “堆砌辞藻”的写法,就是不厌其烦、巨细无遗地花费笔墨去进行景观描写,用华美的文辞来产生 “极视听之娱”的文学效果。
如果王羲之这篇文章是用赋的形式来写,那么他一定要通过大量的铺陈和描写来达到 “极视听之娱”,如我们去读一读汉代司马相如、扬雄、枚乘等人的赋文作品,像 《子虚赋》、 《上林赋》、 《长杨赋》、《七发》等,用赋写出来是那种华丽富贵的效果。
但王羲之在这里写到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只有四句话,而且四句都是虚写。
宇宙之大里面有什么,品类之盛到底有哪些,如果是赋文就一定要一样一样写过去。而王羲之用散文写就写得非常简省,虽然仍留有赋文那种开张、宏大的气势,但在行文上虚晃而过。
这就有点类似中国戏剧里面三五个人就代表千军万马,马鞭一摇就表示行过了千山万水。
我希望大家不要把这个问题理解为散文的简省代表文学水平高,骈文的繁复代表文学水平低。不是这样。只能说二者在文学效果的追求上不一样。
赋文那样写,华丽中带着古意;散文这样写,轻巧中带着飘逸。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
骸之外。
“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一般的翻译是人与人之间相交往,很快就过了一生。这样翻译,大概的意思没错,但对原文细微的意思有所缺漏。
“相与”字面上的意思是人与人相交往,但实际上是说一种众生杂处的状态,好像一个电影镜
头的定格,画面里人们茫无目的地处在一起。
“俯仰一世”,用大白话说,抬头低头之间就过了一辈子,更加强了那种茫然、易逝的感觉。面对如此茫然、易逝的人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和方式去度过它。
“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有的人喜欢把对人生和世界的感悟放在胸中,与朋友在室内切磋清谈。
“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有的人将情怀寄托于外物,将自己的精神超脱于肉体之外。
后一句话要准确翻译很难,简单来说就是让自己的精神有一种高远的寄托,如魏晋时期的名士喜欢诗歌、书法、玄谈等,说到底,就是让精神有一个寄托,希望借此脱离世俗生活之累。
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虽然人的趣向、趋向有各种各样的不同,有恬静与躁动之别。
这里的 “静”、“躁”就分别指上一段所言 “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和 “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意指内指和外放两种生命态度。
这里说的是 “趣舍万殊”,但具体谈到的只有 “静”、“躁”两种,这是比较富有道家特色的观念。
中国道家倾向于用至简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世界的统一性归纳于 “一” (也称 “太极”),世界的差别性归纳于 “二” (即 “阴”、 “阳”两面),这就是 《老子》里面谈到的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是 《易经》里面所说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所以只要有差别,哪怕是 “万殊”,只要用两种最突出的例子来说明就可以了。王羲之本人是非常忠实的道教信徒,所以在行文中不自觉会流露出这样的思想倾向。
“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当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事物,暂时感到高兴和满足,也就会暂时忘记衰老正在慢慢降临。
“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等到喜爱或得到的东西已经厌倦,感情随着事物的变化而改变,感慨也就由此伴随着产生了。
以上两句话所说的内容,和接下来所言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主要表达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重要的哲学命题:无常。
常是永恒不变之意,无常即世间万事万物包括人类情感在内,总是处于变化之中,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对于无常,儒释道三教的态度各不相同。佛教对待无常是很冷静的,将它视为一个无法更改的客观规律,没有什么感情因素在里面。
而儒家和道家面对无常往往有很强烈的感怀,但它们感怀的重点并不一致。如 《论语》里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孔夫子面对无常有一种积极的精神———正因为万物易逝,所以当下才更值得宝贵,更值得积极努力。
道家面对无常的态度看似冷静,如庄子说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庄子·齐物论》),而实际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在其中。
这种刻骨的伤感在 《庄子》里也许埋藏得深一些,但在 《兰亭集序》这篇文章里则暴露无遗。像 “感慨”、 “兴怀”这种直白的词在 《庄子》里很少见,也许因为同样是道家思想的信徒,王羲之比较潇洒些,而庄子则是一个不习惯暴露情绪的人。
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修”即长,“修短随化”意思是寿命的长短只能听天由命。 “终期于尽”,不论寿命的长短,最后的结局都一定是死亡。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古人说:生死是件大事啊,怎么能让人不感到痛心!我们上面说过,道家对无常,尤其是生命的无常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王羲之一句 “岂不痛哉”,把这种伤感上升到了伤痛,是非常真诚的情感表达。
王羲之
南朝刘义庆编著的 《世说新语》里有这么一则记载:
谢太傅语王右军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世说新语· 言语》)
谢安对王羲之说:“人到中年,总是被哀伤的情绪所笼罩,每次和亲朋好友分别,总会难过好几天。”王羲之说: “年纪大了,本来就是这样。只好借助音乐来发泄情绪、排遣忧伤,还经常担心子侄辈发现 (觉得我们老不正经),妨碍到我们快活的乐趣。”
这一则材料和 《兰亭集序》结合起来阅读会非常有趣。
像王羲之、谢安这样人生顺利、没有遭受过什么重大挫折的的贵族,中年是一个特殊时期。一方面是已经见识过世间繁华,感受过世间各种声色之娱,并深深乐在其中;另一方面,他们深知生命的无常,自知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也就无可挽回地要告别世间繁华。
所以这个时期正是人生 “伤于哀乐”和 “痛哉”的时候,不仅谢安和王羲之,兰亭雅集的诸公之间也应该都有这样的共鸣吧。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这句话的意思是:每每看到前人深切感怀的缘由,如果和我的想法正相契合(是因为感慨生命无常),没有不面对这些文字而叹息哀悼的,(没有)不能在心中深切体会 (这种情怀)的。
中国文学中乐生恶死的感情在汉代已经比较普遍,汉代诗歌中有不少描写宴会,表达及时行乐主题的作品。王羲之所谓 “昔人兴感”,也许就是指这一类的文学作品。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当然知道把生死当作一回事是虚无荒诞的事情,把长寿和短命等同起来的说法是妄造。
这两句话被认为是针对 《庄子·齐物论》的批评。《庄子·齐物论》中提出万物齐同,包括生死和寿命的长短,从字面上说,好像庄子是宣扬生死齐同、长短齐同,王羲之是从这个方面去批判的。
鼓盆而歌
但实际上庄子所谓的 “齐”,强调的是万物在相对性这个属性上的齐同,意思是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相对性。生与死相对,有生才有死,有死才有生;长与短相对,事物长短的概念是在相互比较中产生的,并不是说生和死、长和短本身在状态上是相同的。
所以王羲之这两句话字面上是在批评庄子,但其实并没有批评到庄子的本意。当然,这篇小文章的旨趣并不在进行严格的学术讨论,不必苛责作者。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这句话意思是:站在以后看现在,就像现在看过去一样。出自 《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京)房曰:‘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也。’”
京房是西汉的著名学者,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易学大师。这是京房运用易理劝谏汉元帝的一段著名对话中的其中两句,意在劝谏汉元帝要以古为鉴,不能自以为是。
京房的易学在历史上影响深远,在崇尚玄学的东晋,王羲之应该也对京房有所了解,所以直接引用了他的话。
王羲之这里的用意和京房的原意也有所不同,京房强调的是历史发展的相似性,王羲之则强调的是事物永恒的变化 (即无常)。他的言下之意是:以后的人们看今天的人已经不在了,就好像现在的人看以前的人已经不在了一样。
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这段话的意思是:悲哀啊!所以我特别把今天参与盛会的诸位,和他们写下的诗篇记录下来。即便以后世道更迭、事物变迁,人们总是会对无常的世界和人生产生感怀,和我们今天的情绪是一样的啊。以后的人们读到我们的文字,一定也会产生共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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