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冰心仍旧保持了她对自然的挚爱和对人生的美好感受。但毕竟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雨路程,冰心对生活的理解更为深沉。1985年,她写了一篇名为《霞》的散文,表现了对人生况味的深刻体察: 霞,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童年在海边、在山上,她是 我的最熟悉最美丽的小伙伴,她每早每晚都在光明中和我说“早上好”或“明天见”。但我直到几十年以后,才体会到云彩更多,霞光才愈美丽。从云翳中外露的霞光,才是璀璨多彩的。 生命中不是只有快乐,也不是只有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衬托的。 快乐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压城的乌云,这不同的云彩,在你生命的天边重叠着,在“夕阳无限好”的时候,就给你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一个生命会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节,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恋,惆怅。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国东岸的慰冰湖上走去…… 在这里,冰心把“快乐”比作“一抹微云”,把“痛苦”比作“压城的乌云”,说它们“相生相成、互相衬托”,共同构成了生命的“美丽的黄昏”。这就使她的作品不再停留在以往那种纯理想主义的诗美人生的追求上,而直面生活的多种色调,正视人生的痛苦。与悲观主义者不同的是,在冰心的世界中,痛苦亦成为人生的一种景象,成为美丽人生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这种体验意味着冰心正不断走向深邃。 冰心散文以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率真、感情的纤细幽深打动读者。而最属于她个人的、最能显示她艺术个性的还是她唱出的动人的爱的颂歌。她用艺术拥抱人生,她的作品的意蕴正是其人生的意蕴。她从现实人事的种种纠葛烦恼中超越出来,而乐于从总体上品尝人生况味。把自然人生化,使之有了可触摸的实质性的生命;把母爱、童真作为体认人生美好底蕴的一条通道。她含着微笑看人生,相信“爱”能引导人们向善 向美。母爱、童贞、自然,这三者构成了她爱的世界。她赞美母爱,曾深情地说,“这样浓深,这般沉挚,开天辟地的爱情啊!愿天下一切有知,都来颂赞!”她认定,母爱可以引导人类走向新的文明,靠着它,便能建造一个“个个自由、个个平等”的世界;她赞美童贞,描绘儿童稚气娇憨的情态,欣赏他们的智慧聪颖。她觉得,大人的世界充满互相残杀、争权夺利,而儿童的世界是纯真无邪、互爱互怜的,她多么希望人类能再观这美好的童年;同样,冰心倾心自然也表现了一种追寻,希望在自然的清新里,平息人间的恶斗,融化人类的怨嗔。为此,她常常徜徉于大自然,流连忘返,与大海为友,与湖泊作伴。春风、秋云、碎雪、微雨、明月、星晨,无不倾注她美好的情思和善良的祝愿。她对人类的光明前景充满信心。她希望人们真挚地去爱、去共同创造理想的社会,理想的人生。 茅盾在《冰心论》中说: “在所有‘五四’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属于她自己。”是的,冰心属于她自己,她的独特性恰恰在于她以艺术的形式表现了一种本原性的追问和解答,她执著探究的是那个概念化、对象化之前的本真的、活生生的世界,她属于历史,也属于今天,更属于不老的散文天地。
海 上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了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是的,是我的女儿。”渔人嗫嚅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一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一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默凄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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