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无话可说》写于1931年,这正是中国现代史上动荡不安的年代。内战连年,外患忧忧。经历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朱自清已从朝气蓬勃的青年步入谙悉人世尘缘的中年。看清了生存的困苦,做人的艰难,面对现实,失望与苦闷郁积心间。于是将这种生命的体验融注其文,表现出极富哲理的人生与人性的思考和感怀。
自古就有“诗言志”,“文传情”之说。作者先写诗后行文,如今却连文也“‘散’得无话可说”了。不是“苦在话中”,而是“苦在话外”。文章开篇即将“无话可说”的根因和盘托出,开门见山点明“无话可说”,不是有话说不出或有话无处说的苦恼,而是有话不想说,尤其是对“这个大时代”。倘若文章不能真实地传达自己的思想,不去针砭时弊,拾遗补阙,不如不写不说。
作者回顾青年时的诗文,那是和着时代呐喊而响起的共鸣,全凭年轻和朝气。“什么自然,什么人生”,现在想来不过是“新瓶里装旧酒的感伤”罢了,“既不深思力索,又未亲自体验”,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是模仿,是重复,像鹦鹉学舌。因为“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我们都曾有过年青。在此,作者是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反思反省历史,用通俗平白的话语道出深刻的哲理。
人到中年,成熟了,老道了。对人生、对社会看得清,也看得开,冷静而思考。“偶然说话,决不会是感伤的或印象的”,说得少但很尖锐,很切实,“却是可取”。不过,成熟也意味着圆滑、胆怯。不想重复别人,又惧怕表白自己,终于“无话可说”,这便是“苦在话外”。可沉默对寻常人来说毕竟也是一种痛苦。从青年到中年,作者在人生的比较中,评述着各自的短长,既有认同也有否定,苦闷与矛盾的心态交织在一起,折磨着我们这位有经验有思想的哲人。要一个中年人费很大力量去写些“冒着热气或流着眼泪”的少年人的调子,自觉像涂脂抹粉的女人到大庭广众里去卖弄,难以忍耐;要像“这年头”的“代言人”一样去讲“压根儿就无所谓自己的话”,恐遭良知谴责,便更“无话可说”。作者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真理被封存隐没的时代,绝对不允许人们吐真言说实话。如果说有话说不出或有话无处说是一种压抑、不满和痛苦,那么迫于时代的挤压有话不想说则是一种更大的痛苦、愤懑和不幸。文章结尾,作者忽然发现“法国俗语‘无话可说’竟与‘一切皆好’同意”,甚感悲哀。“呜呼,这是多么损的一句话,对于我,对于我的时代”。这真是绝大的讽刺,作者在自嘲,也在嘲笑这个时代和这里的人生。“呜呼”一词,唱出了人对于时代的激愤和时代对于人的悲哀,“无话可说”的内涵揭示得更加深刻。作者的心绪由苦闷、矛盾转为不满、痛苦继而上升为一种激愤的反叛,情感的传递逐渐迭起、蓄积、喷发,很有层次。
这是一篇哲理散文,作者却没有散发空泛的道理,摆脱了布道式的说教,在说理中塑造出一个杰出的中年贤哲的形象——他。文中大段他的描写,若独立成篇,即是出色的记人散文。朱自清选择了富有浪漫色彩的语词,以散文的韵律表现出他的魅力。他“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乐意分析他背上的经验,不止是少年时的那些;他不愿远远地捉摸,而愿剥开来细细地看。也知道剥开后便没了那跳跃的力量,但他不在乎”。他的形象塑造得丰富坚实,跳跃着成熟,象征着一股崛起的力量。他也正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刻划和展示,从中可以真实地感觉到作者自身的反叛和人格力量。朱自清将哲人的反思揉进了他的形象中,增强了说理的形象性,毫无枯燥和生涩,使人生的感悟变得更加具象清晰。同时,他的描述,体现了朱自清散文创作的风格——形式美,尤其是语言的韵律上,像跳动的音符,婉转、流畅,和谐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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