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朱自清<荷塘月色>
张晓风 《母亲的羽衣》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坏坏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坠得发疼: “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 “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 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 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 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 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们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 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那里,她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 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 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 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视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 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 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 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 有翅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些好些东西,完全不是拿 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曝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个浑沌黝黑初生的 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以 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 的小白莱,和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卡,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 亲一边整理,一面会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 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 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推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 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 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 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会重 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更特别的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时她胃痛,卧在床上, 要我把头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说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总是带她上街去吃点心,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订的冰糖豆浆(母亲总是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豆浆为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听她说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她自已的面前永远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擦锅饭就是把剩饭在炒完菜的剩锅中一炒,把锅中的菜汁都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讲起那些 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她并不要把那个 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 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点去上闩。她 一直都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 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而此刻,那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儿鬼鬼地在窥视着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听多了故事吧?她也发现了什么吗? 是在我的集邮本偶然被儿子翻出来的那一刹那吗?是在我拣出石涛画册或汉碑并一 页页细味的那一刻吗?是在我猛然回首听他们弹一阕熟悉的钢琴练习曲的时候吗?抑是 在我带他们走过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驻足在杜鹃花旁或流苏树下的一瞬间吗? 或是在我动容地托往父亲的勋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画片的时候,或是在我翻拣夹在 大字典里的干叶之际,或是在我轻声的教他们背一首唐诗的时候……。 是有什么语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乐自我腕底泻过吗?为什么那小女孩地 问道: “妈妈,你是不是仙女变的呀?” 我不是一个和千万母亲一样安分的母亲吗?我不是把属于女孩的羽衣收招得极为秘 密吗?我在什么时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书桌底下放着一个被人弃置的木质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起来当一幅画,那 真该是一幅庄严的,那样承受过万万千千生活的刀痕和凿印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 也没有把它挂出来…… 天下的母亲不都是那样平凡不起眼的一块砧板吗?不都是那样柔顺地接纳了无数尖 锐的割伤却默无一语的砧板吗? 而那小女孩,是凭什么神秘的直觉,竟然会问我: “妈妈?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掰开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对她说: “是的,妈妈曾经是一个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时候,但现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个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着她晶亮的眼睛,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不是,妈妈不是仙女,你快睡觉。” “真的?” “真的!”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睁开。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睡着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约也回到云间去睡了。 风睡了,鸟睡了,连夜也睡了。 我守在两张小床之间,久久凝视着他们的睡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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