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北方,自然喜欢北方。北方季节分明,春夏秋冬,一如人生体验。许多年以前去南方,当地人问,你们为什么要栽种死树?我无言以对。他只是冬天到过北方,看到林木枯槁,枝叶凋敝,以为树死。假如一直住下去,待到忽如一夜春风吹,细细雨丝扑面时,他眼中的死树吐出了鹅黄嫩绿,又该如何问我呢?
我想告诉他,北方的冬天,夜最寒冷,也最温暖。如今暖冬,已不似从前。那时候,雪下的勤,风刮得紧,外出归来,棉袄棉裤,夹风裹雪,一边匆匆走,一边默默数着摇曳昏暗的街灯,数到尽头窗帘后的那盏,就是心中最急切的等待。及至院门,搓手哈气,拍身跺脚,房门打开,看到炉子里腾起了火苗,一壶开水坐在上面丝丝吐气,顿时热由里生。北方的冬天,夜最安静,也最温暖。有了兴致,点上红铜火锅,滚烫的汤,鲜嫩的肉、五彩的菜,紫砂的盅斟满温热的酒,不必性急,细细涮,慢慢饮,轻轻聊。炭在炉膛里欢跳,炭灰漂洗过一样轻盈飘舞,噼啪地响,此时此刻,绝难分出是炭映红了脸,还是脸映红了炭。北方的冬天,夜最漫长,也最温暖。床是热的,被是厚的,梦是实的,女人是柔的。隔着窗棂,外面清冷的月光洒向清冷的雪,冻得大地早就无语。只有西北风,如响马,如更夫,打着唿哨,从这条街吹过那条街,渐行渐远。
冬天是一年中最后的季节。在北方,天苍地老,溪水不再流淌,河床早就干涸,蜿蜒的龟裂,恰似布满额头的皱纹。斑斓的色彩也已挥霍殆尽,空剩凄凉的影子,无遮无拦。人的心中,能温暖生命的,只有红,只有火。门梁上,串串辣椒,像风铃,像旗帜。街巷里,推车叫卖,扎束的草堆儿上,插满了冰糖葫芦,雪花纷飞中,晶莹耀眼。过年时,剪一纸窗花,写一幅春联,仔细贴好,顿时喜过心头,笑在脸上。冬季的高潮在除夕,吃过饺子,便燃放起爆竹,火红火红,照亮天地,是仪式,是祭祀,是祈福。这一刻,人才回到刀耕的远古,回到先祖的身旁,活着不再孤独,死亡不再寂寞。
北方过冬,也叫猫冬。多么好的形容——像卧在太阳地儿的猫,懒洋洋的,悠然自得。刚过去的秋天,所有粮草都归了仓,漫坡遍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冬季昼短,吃过晚饭,全家人围在炕头,炕席上堆起黄灿灿的玉米。女人们搓着棒粒儿,男人们合计着开春的打算,小孩儿躲到被垛一角嬉笑玩耍,老奶奶一个人,眯缝浑浊的双眼,手上边纳鞋底,嘴里边自言自语,不住地唠叨早世年间的故事,沉浸在久远的岁月,那青春的少女时光。冬日的闲,不是手闲,是心闲,是满足的闲。只有满足,才心里踏实,才得闲情。文人雅士,房前院后,几棵梅树,几杆修竹,几盆兰草,为欣赏,为觉悟,为绘画,为莫名其妙的感动,点化无中生有的文字。小门小户,寻常人家,最会找乐儿。进入腊月,有了功夫,坐在桌旁,白白胖胖的蒜头,一瓣一瓣剥皮儿洗净,浸泡在醋里,摆放窗台向阳处,几天过后,玻璃瓶中透出翠玉般的润泽,屋子里顿时充满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