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泉
[日本]东山魁夷
东山魁夷(1908—1999),日本风景画家、散文家。1908年7月生于横滨。原名新吉,画号魁夷。1931年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1934年留学德国,在柏林大学哲学系攻读美术史。曾留学德国,旅行北欧,多次访问中国。其早年绘画作品《冬日三乐章》、《光昏》分别获得1939年第一届日本画院展一等奖和1956年日本艺术院奖。1969年获文化勋章和每日艺术大奖。其风景画以西方写实的眼光捕捉日本情调之美,善于表现未经现代文明污染的纯洁的大自然。他的作品在保持平面性的同时增强空间感,在装饰性中抒情寓意,格调高雅蕴藉,充满诗情哲理,透着淡淡的伤感。他对艺术理论、音乐有一定造诣,擅长散文。著有《东山魁夷》11卷。
鸟儿飞过旷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鸟儿接连不断地飞了过去。
有时候四五只联翩飞翔,有时候排成一字长蛇阵。看,多么壮阔的鸟群啊!……
鸟儿鸣叫着,它们和睦相处,互相激励;有时又彼此憎恶、格斗、伤残。有的鸟儿因疾病、疲惫或衰老而失掉队伍。
今天,鸟群又飞过旷野。它们时而飞过碧绿的田原,看到小河在太阳照耀下流泻;时而飞过丛林,窥见鲜红的果实在树荫下闪烁。想从前,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可如今,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漠漠荒原。任凭大地改换了模样,鸟儿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它们继续打这里飞过。
不要认为鸟儿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飞翔的。它们为什么飞?它们飞向何方?谁都弄不清楚,就连那些领头的鸟儿也无从知晓。
为什么必须飞得这样快?为什么就不能慢一点儿呢?
鸟儿只觉得光阴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们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逝去的只是鸟儿自己。它们像着了迷似地那样剧烈、那样急速地振翮翱翔。它们没有想到,这会招来不幸,会使鸟儿更快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鸟儿依然忽喇喇拍着翅膀,更急速、更剧烈地飞过去。……森林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悄然流淌。这里有鸟群休息的地方,尽管是短暂的,但对于飞越荒原的鸟群说来,这小憩何等珍贵!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这样,一天过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鸟儿在清泉旁歇歇翅膀,养养精神,倾听泉水的絮语。鸣泉啊,你是否指点了鸟儿要去的方向?
泉水从地层深处涌出来,不间断地奔流着,从古到今,阅尽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荣枯。因此,泉水一定知道鸟儿应该飞去的方向。
鸟儿站在清澄的水边,让泉水映照着身影,它们想必看到了自己疲倦的模样。它们终于明白了鸟儿作为天之骄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鸟儿想随处都能看到泉水,这是困难的。因为,它们只顾尽快飞翔。
不过,它们似乎有所觉悟,这样连续飞翔下去,到头来,鸟群本身就会泯灭的,但愿鸟儿尽早懂得这个道理。
我也是群鸟中的一只,所有的人们都是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飞翔不息的鸟儿。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烦乱生活,遮蔽了它的声音。当你夜半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幽然的鸣声,那正是潺潺的泉水啊!
回想走过的道路,多少次在这旷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这个时候,当我听到心灵深处的鸣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标志。
泉水常常问我:你对别人,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总是深感内疚,答不出话来,只好默默低着头。
我从事绘画,是出自内心的祈望:我想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泉水告诫我: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和偏执。
心灵的泉水教导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见真实。
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对我说:美,正在于此。
(陈德文译)
【提示】
东山魁夷一向醉心于东方禅宗文化,长期沉浸濡染其中,所以已经进入了一种化境。也就是说:禅宗已经培养出了他一种聪慧、颖悟的生命灵性和一种极敏锐的艺术触角、艺术感受方式。作为一个杰出的风景画家,他亲抚、倾心、师法自然造化的无比美丽;同时,他深谙禅宗的“妙悟”,所以每每能从草木林泉、花鸟虫鱼、日月的晦朔盈虚中, 谛听到一种“人类的心语”。这就内在地决定了东山魁夷散文特有的运思和行文方式:从自然景观、自然意象中参悟出一种生活哲理、生命真谛或人性内涵。这篇《听泉》正是这样。
作品以风景画式的笔触,描写了“鸟儿”和“泉水”两种自然意象。“鸟儿飞过旷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鸟儿接连不断地飞了过去。”尽管在它们下面有美丽的自然风光:碧绿的田原,在太阳照耀下流淌的小河,蓊郁的丛林,树荫下闪烁的鲜红的果实……,但是它们顾不得观赏这一切,因为“它们只顾尽快飞翔”“它们像着了迷似地那样剧烈、那样急速地振翮翱翔”。它们的飞翔是盲目的,更不知道这样疾速的飞翔会使它们劳瘁而死。与鸟儿疾速飞翔不同,泉水呈现的是另一种姿容态势。它不急于奔向某个目标,它的流淌有一种潺潺的、缓缓的、悠然的意味。
在这里,自然意象是人类生存方式的象征。“鸟儿的急剧飞翔”象征着西方工业文明中人的生存方式。人作为庞大机器的一个渺小附件而运转着,作为漫长流水线的一道程序而活动着。人们似乎也有自己的意志,但意志几乎成了物欲的同义语:为了汽车,为了洋房,为了更高的物质消费水平而驱驰忙乱,而疲于奔命。人的内心世界日益狭窄、偏枯、粗糙和乏味,生命的灵性日益钝化和消弭。与此不同,“泉水的悠然流淌”则象征着东方文明、田园和社会中,人们不汲汲于物欲,两相比较,毋宁说人们更注重生命的自由、洒脱。人与大自然相亲近、融合,不把大自然作为功利性的攫取的对象而作为审美的对象。作品所谓“心灵的泉水”,指的就是已潜入作者内心深处的东方文化所特有的良知、智慧和处世态度;作者是把它们当做宁神醒脑的“生命的灵泉”的,所以才不断地倾听“心灵深处的泉鸣”,才不断地“三省吾身”:“你对别人,是诚实的吗?”不断地自我警策:“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和偏执”。
作品的行文结构也很巧妙。作品第一部分写鸟儿的躁动疾飞,第二部分写泉水的悠然流淌,两者在姿容态势上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第三部分则是写自己在自然意象中所悟出的人性内涵和生命真谛。前两部分和第三部分顺承连接,有情景相生之效。
出自谢锡龄、李建明《大学语文新编》。李建明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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