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李汉荣
夜
李汉荣
太阳一灭,灯就陆续亮了。灯山,灯河,灯海。夜色还未来得及降临就被灯拒绝了。现代已经没有了夜晚。
在村庄与村庄、城市与城市之间,还保留着一些夜的片断。蛐蛐哼着宁静的古曲,溪流唱着险些失传的民间小调,有些伤感,但情调很美很动人。庄稼地酝酿着心中的墒情。一条小路泛着淡淡的白光,回味着白昼馈赠的灰尘和足音,像一条文静的白蛇,似在冬眠,又像在夜色里缓缓蠕动。
许多天籁藏在这夜的片断里。有几人还懂得领略呢?
我就住在城市与乡村的过渡地带。夜来了,稀稀落落的灯火结成松散的联盟,阻止着夜的到来。灯似乎赢了。夜色被切成碎片。人造的白昼眨着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眼神。昼夜被切成碎片。人造的白昼,不真实的夜。不明不暗的夜,很像一个中性的人,辨不出它的形体、性格和神韵。现代的夜晚是没有性别的。
忽然停电了。夜色突破了人的脆弱的防线,终于完全地、大规模地降临。
色彩撩人的电视停了,歌星们刚才还大张着的嘴唱那海枯石烂的爱恋,还有半支歌尚没有来得及倒出喉咙,就大张着嘴消失在黑漆漆的屏幕深处。磁带不转了,“梦中的婚礼”骤然收场,法国的理查德你就在中国的录音机里过夜吧。舞场一片混乱,许多脚踩着许多脚,许多手从别人的肩上掉下来,不约而同地摸到了同一个肩膀——夜的肩膀……
踏着夜色,我走出户外。
我听见狗叫的声音。我听见小孩子捉迷藏的声音。我听见大人们呼喊自己孩子的声音。我听见隔壁那个爱音乐的小伙子拉小提琴的声音。我听见那片不大的竹林里鸟儿们叽叽咕咕的声音——它们是在说梦话吧?
电不吵了,机械不闹了,商业不喧嚣了。我听见了大自然的呼吸,我听见了无所不在的生命那亲切而动人的语言。我一下子回到了自然母亲的怀抱,和植物们动物们昆虫们分享着母亲博大慈祥的爱情。我的兄弟姐妹是这样众多,这样令人怜爱:石头哥哥坐在路边冥想着远古的往事;松树弟弟在年轮里写着成长的日记,述说着对土地和阳光的感恩;小河,我爱说爱唱的姐姐,把一路的坎坷都唱成了风景和传说;我的喜鹊妹妹哪里去了?好妹妹,你怕我们累,怕我们辛苦,白天你总是那么亲热快乐地与我们拉家常,现在,你是不是在高高的白杨树上那孤独的小屋里,忧伤地望着天空出神?
抬起头来,我看见了北斗,看见了那被无数代仰望的目光打磨得静穆而苍凉的北方最高的天空!我看见了李白碰过杯的月亮,我看见了在李商隐那情天爱悔里奔流不息的滔滔银河,我看见了苏东坡那夜看见宝石般忧郁而高华的星座,被屈原反复叩问的星空——伟大而迷茫的星空,我也看见了!世世代代的星空都是我头顶这个星空吗?那么此刻,我是回到了三千年前的夜晚、七千年前的夜晚,是回到更古早更古早的夜晚了!
夜不再浅薄,夜很深,深得就像母亲的梦境,深得就像时间,深得就像上帝的眼睛,无限悲悯的眸子里含着天上人间的泪水。
而刚才,那人造的白昼使我看不见真正的夜晚,看不见至大至高的永恒的星空。我和许多人都把那些闪着媚眼的霓虹灯当作夜晚的星座了。用它们那涂着颜料的目光判断夜的方向,是多么可笑啊。
我踏着夜色在小路上走着。我看见前面的墓地闪着磷火,那是谁在冥冥中以前世的热情与我交换眼神?我于是想到了“死”这个大问题。若干年后的夜晚,谁从我的墓地前走过?会受到我的惊吓吗?对不起,我提前向你道歉,你放心赶路吧,我是个善良的人。春游的孩子们会在我的坟头采折迎春花吗?当你们挥动着金黄的花束,会不会想到:若干年前,有一个爱在夜晚散步和冥思的人,曾经深深地祝福过他们?
电还没有来。电线杆像一群无所事事的闲人,扯着长长的线丈量夜晚。
有人在问路。有人在埋怨。有人在黑暗中嬉笑。有人在烛光下沉思。人有早早上了床,兴许,在这幽静的夜里,他会在梦中找到那芳草凄迷的小径。返回到遥远的记忆。
我在小路上走着。我猜想,今夜,有许多人会变成诗人、智者和哲学家。
此刻的夜不浅薄。此刻的夜很深沉。
此刻,宇宙是一位穿着黑袍的神秘父亲,我们是他多梦的孩子……
知识链接:
李汉荣(1958——),著名诗人、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笔名牧童、林中河,陕西勉县人。
李汉荣作品的艺术特色十分鲜明,即奇特的想象和诗意的表达;而这也正是解答李汉荣作品艺术特色最重要的一把钥匙。李汉荣最早追随泰戈尔,也受其影响。作品充满哲理,抒情意味很浓,钟情于对大自然最精彩的描述,笔下的春天、雨季纯然一幅幅清晰的画面;想象奇特,意境深邃,韵律幽雅,语言精美,将悟性和思考融合在优美的文字之中,给人以清新明丽的艺术享受。
李汉荣的语言非常富于韵致,清新、鲜活,很有张力,他用精妙的语言呈现深妙的悟性,在他的作品里,读者能充分感受汉语的无穷诗性魅力。
停靠点 李汉荣 散文欣赏
欣赏:李汉荣的作品中总是充满了神奇的想象和诗意的表达。他总是传达出回归自然、追求本身的精神。用象征、排比、拟人等修辞手法表达了自己在物欲横流的时代的思考,让读者也禁不住扪心自问:我们的停靠点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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