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记不得奶奶的年龄,幸好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她正好80岁,国庆家庆双喜,我们孙子辈儿的都说要好好庆祝一下,结果奥运会成功举办了,但奶奶的大寿一直都没过,只留下“2008年她80岁”的印象,用来计算她的生辰。
奶奶幸运,虽然生在中国最混乱的年代,却有一个非常美好的童年。奶奶的娘家是地主,经济上当然比较富裕了,但不知什么原因,奶奶的父亲没有三妻四妾生一大堆儿女,却只生了奶奶和她哥哥两个孩子。
最喜欢听奶奶说起她的童年生活:“铜钱呀,都埋在墙角的土里面,我想吃什么,就挖两块到街上去买,什么糖呀,果子呀,我都吃腻了,你看我这牙,就是那时候吃那些东西吃坏的。”小时候听到这段,总是奇怪,奶奶家的钱为啥要埋在地下,但作为一个孩子,偶尔目睹母亲用手绢布左一层右一层包裹了压在箱子最底下的那个东西,别说随便用了,就是摸一摸都不敢,真的无法表达对奶奶童年生活的艳羡。
奶奶会剪纸,却不会绣花,她说剪纸可以按照自己想的,剪出不同的样子,但绣花就要照着图样,一针针的绣,可没意思了,所以不愿学。她不能像哥哥一样去学堂里上学,整天跟家里的女人们打麻将,虽然也背过一点《女孝经》什么的,但一直都不认识字,也不会写字。奶奶的脚比一般女人的脚小,但又比小脚大,应该是裹了又半途而废的缘故吧,以上种种,都可以推测出奶奶在家中的受宠,是个真正“富养”出来的女儿。
奶奶不幸,在那个只能“出嫁从夫”的年代,两段婚姻都以丈夫早逝告终。大爷爷家也是当地的富户,从大伯和堂哥们的相貌上推测,大爷爷应该也是当地名副其实的“高富嫌迟帅”,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多么美好的开端呀!奶奶的原生家庭把能给她的爱,能给她铺就的美好都给了她!
但是,命运从来都不舍得让谁平平淡淡了此一生,高兴了,就给你来个浓墨重彩让众人仰慕;阴郁了,就把你甩在坎坷之中无人问津!
大伯刚出生不久,大爷爷一天晚上被抓走,不知是被绑票还是被抓了壮丁,反正从此杳无音信。大爷爷家认为让年轻漂亮的媳妇儿这样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就拖媒人,将奶奶下嫁给妻子病逝,家贫如洗的我爷爷。奶奶出门前,未满5岁的`大伯撕心肺裂的哭声一定刻在奶奶的脑海中了,但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除了面对眼前的生活,又能怎么样呢!
我的太爷爷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凡事拿得起,放得下,遇事有远见,有主意,儿子们也都争气,相帮着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偏偏太奶奶最宠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爷爷,从小体弱多病,长大了懦弱无能,初时在大家庭里还能照应着点儿,太爷爷去世后,兄弟们争的争,抢的抢,然后分家各自过自己的日子了,爷爷的生活也逐渐开始捉襟见肘起来。
在嫁到爷爷家之前,估计奶奶从来没有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贫穷”,当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出生后,奶奶也逐渐从一个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受人伺候的“少奶奶”,成长为上得了灶,下得了田,肩能挑,手能提的农村妇女。但我想,这应该还不是她最痛苦的。当她努力去适应从来没有经受过的艰辛时,还要拖着拽着往后缩的爷爷,爷爷没有力量面对这么艰辛的生活,就开始生病,奶奶不仅要养家,还要照顾爷爷的病…...贫穷不一定是痛苦的根源,关系才是。作为一个女人,当别的女人都有坚实的依靠,而你不仅谁都靠不住,还要给孩子靠,给男人靠时,那份内心的悲苦和无奈,应该是无比痛苦的吧!
为了改变这种悲苦的境地,奶奶毅然将爸爸送到在娘家的学校做教员的舅爷爷那儿上学识字,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儿,奶奶忍痛将二姑送了人,叔叔到了入学的年龄,奶奶又把他也送去上学,家里全靠她和尚未成年的大姑撑持着。小姑4岁,爷爷病逝,奶奶从此守寡,不愿再嫁。
奶奶很和善,但从不懦弱。在那样一个动荡,贫穷的年代,怎样果腹,怎样让孤儿寡母不受欺凌,不仅需要坚强,还需要智慧。60年代,医疗队下乡,奶奶凭借自己的聪明伶俐学得快和“狠心”,学会简单的医疗常识、针灸和接生。在那个根本上不起医院的年代,这些不起眼的技术不知道帮了多少人去除了苦痛,甚至救了性命。我上学之后,村子里有个头痛脑热,崴脚岔气的还是习惯去找我奶奶,而前后几个村谁家记不得孩子的生日了,都来问奶奶,因为她们都是经由奶奶的双手,来到这个世界的。
因为孤儿寡母,爸爸、叔叔滚野、小姑又都上学,家里的生活一直紧紧巴巴,但奶奶的心里却一直都很富有。每芹备李每有要饭的经过我家,从来都没有空手走的,吃饭的时候,更是直接叫到饭桌上来,跟我们一起吃。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奶奶去麦场背柴禾时,看到有个疯子(精神病)住在我家的场棚里,便每天送饭去给他吃。疯子在场棚里大小便,爱干净的奶奶也皱着眉头去帮他清理,我们都不能理解,自己过着这样艰难的日子,奶奶为什么还能有这么多温暖,给这些不相干的人。
爸爸妈妈都是长子女,过早的承担了养家和照顾弟妹的重任,非常的忙碌和劳累,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他们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而给我母亲般温暖的,也是奶奶。冬天的时候,奶奶总是把我冻得通红的小手和冰冷的小脚揣在怀里焐热,尿了床,摔了碗,奶奶总是护着,从来不会打骂责怪。偶尔上早学看错时间起的太早,就敲门到奶奶屋取暖,奶奶从温暖的被窝里起身,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说话,直到我离开……
奶奶离开我已经很久了,坟堆旁的野草都高过一人了,但奶奶的音容笑貌,从来没有离开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