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7点钟的阳光照在雕花旧木床上,照见尘埃在光线里浮沉,水母般忽明忽暗,也照见一个女婴的落生。如同一粒种子,被飞鸟衔来,又随意丢弃。我落生在一个叫楚门的江南小镇,在阳光、灰尘与血水奶水混合的气息里,发芽。
我相信,江南的每一个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时,一定会看到树,至少,也闻到过树。树就在屋外,从老屋的每一个缝隙里,渗进来暗绿色的呼吸,提前让一个婴儿感受泥土的味道,雨水的味道,星辰的味道,早晨和黄昏不同的味道——万物生命之初的清纯味道。
我看到过树,也如同,我一定看到过祖先们,虽然我的记忆里并没有他们。祖先,就是墙上黑白照片里英俊的外太公和墙下佛龛前日夜诵经的外太婆,简单而神秘的构成。每一个人的生命,都起源于祖先们的爱恨情仇,而我们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就像一棵树,它一定是有来历的,但它并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
其实,我想说的是,那时,树还是树,我还是我,同为平凡的生命体,离祖先一步之遥,离大地一步之遥。
然后,一棵棕榈树,成为记忆里第一棵具象的树。它孤零零地站在祖母家老屋后一个很大的菜园子里。菜地匍匐着矮矮密密的一丛丛碧绿肥厚,只有一棵棕榈树,鹤立鸡群。剑一样的树叶,总在午后晴朗的太阳风里奋力挥舞,而一阵雨后便垂头丧气,像一个永远对当下心不在焉而执着眺望远处的诗人。关键是,它结满了硕大的海珍珠般的累累果实,金黄色的,极其紧实。可是,果实不能吃,白长了。我问树:你结的果子不能吃,为什么还要结果子?树当然没有回答。
于是我猜想,世界上有些东西,其实是没用的,比如棕榈树的果实,还比如一棵棕榈树,它长在那儿,和没有长在那儿,有什么区别呢?还有,学校里有两棵枇杷树,会结可以吃的枇杷,可是,更多的时候,它身上爬满了棕色的毛毛虫,让人毛骨悚然。我想,身上每天被毛毛虫爬着,活着有什么意思?还有一棵老桂花树,我跟母亲说,那棵桂花树闻着很臭。母亲说,怎么会臭的呢?你的鼻子有问题吧?其实是太香了。我又想,它那么香,却被冤枉成臭的,那它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小镇边的山上,也有很多树。但是,它们长在那儿干什么呢?又不会吃东西,也不会玩,更不会说好听的话,大多也不会结好吃的果子。如果世界上没有树,也没关系的吧。那么,如果世界上没有我,也没关系。
于是,我想,我和一棵树一棵草,其实是一样的。怎么长大,怎么活,怎么玩,也都是一样的,自己心里舒服就行了吧。这样一想,顿时如释重负。那时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无忧无虑”、“闲云野鹤”这些词,说的就是当时我像一棵树一棵草那么没心没肺的状态。
几年后,与一棵树的遇见和别离,生命的味道开始变得不一样。一棵与我同龄的桂花树,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春日午后,被连根挖起,从乡下运到了我家,栽在刚刚造好的院子里。
一个孤僻的女孩和一棵孤独的树,开始精神上的相依为命。树干、叶子,都特别干净,花香很淡,我喜欢。坐在树下读书写字,有好的句子就念给它听,有想说的话,就在心里说给它听。风吹过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世界离我们十万八千里。常常,我会呆呆站在树下好半天。有一次,做错什么事被母亲责怪,我在树下站了很久。夜深了,树像一个人,被黑暗笼罩,我被它笼罩。雪从它身上纷纷落下来,我听见一个声音说:“你长大了,你应该……”
生命里出现了“应该”这个词——你应该这样,你不应该那样……十八岁,当我离开它去杭州读书,发现,整个杭州城都是桂花,仿佛我走了三百六十公里,桂花树跟了我三百六十公里!
隔着三百六十公里,我问树:我想和你一样,和所有的植物一样,不离开土地,不张扬,不索取,不争夺,一生都保持植物般的优雅,可以吗?树没有回答。
很多年后,又来了一棵树。
是一棵幸福树。搬新办公室时,朋友送的。它真的是一棵树,而不是花草。它被两个花店的工人很费力地搬到十七楼。它长在一个很大的花缸里。花缸是粉紫色的,柔弱得似乎难以承受这么高一棵树。
我“应该”了几十年,终于达到了人生的某种“高度”:干活的地方,睡觉的地方,都离地百尺。像城市里无数人一样,离地越来越远。但我没想到树也搬到了楼上。
办公室朝北,整天没有一丝阳光。曾经有一天,我被一缕阳光晃了眼,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发现,是阳光被对面大楼的玻璃反射过来。这可怜的一丝阳光,细微得如蝴蝶的吻,在树叶上缓缓移动,叶子幸福得微微颤抖。树会怎么想呢?它的一生,估计要和我一起,永远禁锢在此,灯光,自来水,是它的阳光雨露,就像,方便面、快餐,经常是我的午餐。多么可怜。
奇怪的是,以灯光为生的幸福树,居然枝繁叶茂得不可思议。时时有缎子般的新叶,从树冠处一丛丛地钻出来。有时,出差回来,见它蔫蔫的,浇点水,又舒展了。它怎么这么逆来顺受呢?怎么这么像我呢?
终于,叶子的方向出卖了树的心。过一段时间,所有的枝叶都朝着窗口倾斜过去,像无数只伸向救命粥的手。绸缎一般的嫩叶,像婴儿的嘴唇,贪婪地找寻着乳汁的方向。树什么都没有说,却什么都说了——我渴望!我渴望阳光泥土的味道,雨水的味道,星辰的味道,早晨和黄昏的味道,蝴蝶和鸟的味道!
这棵树,永远也不会有鸟来筑巢。
十七楼的窗外,一阵乌云路过,雨水随后滴落,落不到树上。一阵风从窗口路过,试图摇动窗内的树枝,树一动不动。
风想,树不是这样子的,这是一棵假树。
风会不会想,树边上那个女人,也是一个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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