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桢,台湾宜兰县人,1961年生。台湾中文大学中文系毕业。曾获台湾学生文学奖大专散文组第一名,第三十一届梁实秋文学奖、第十四届联合报文学奖附设吴鲁芹散文大奖、和第十五届时报文学奖散文首奖等。
著有散文集《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书》、《下午茶》、《七个季节》、《梦游书》、《浮在空中的鱼群》和《空灵》等。散文风格力求多变,编理内容,推敲形式,斟字酌句,糅合抒情菁华,能于饭蔬饮水洞见生命底基,于寻常花草窥见天堂之钥,被誉为台湾散文第三代传人。
有诗意的散文?
回想起来,我的人生就由八个梦想组成。人生未了,梦想难休。
一
小学的时候,我梦想到山外去,目的是坐一坐火车。因为火车穿过我所在的县城,进站时发出的轰鸣声传到我所在的山村。爷爷告诉我,火车跑得很快很快——尽管他也没坐过。于是我常常梦想坐上了火车,荣耀无比,既炫耀了自己,也圆满了爷爷。
在我的梦中,火车是虎头蛇身的,因为爷爷说过,它一节一节的,很长很长,一路狂奔,头上还冒着烟。它的叫声一阵一阵的,很响很响,大嗓子一吼,比后山的老虎叫声还传得远,传得快。
二
中学的时候,我来到县城亲眼看到了火车,并且看到火车上坐着吃香蕉,然后随手将果皮扔出窗外的旅客。据说,他们要去上海,去西藏,去北京,去广东。地图上说,中国国土面积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海在中国东部,西藏在中国西部,北京在中国北部,广东在中国南部,东西南北距离会有多大呀!原来我呆的县城那么小,小到连火车都懒得停留太久。
我多想去县城外的世界看看啊!假如外面的世界是天,那我所在的县城就是井,而我就是井底之蛙——我时常这样警醒自己,也积极寻找跳出去的途径。于是,我认定考上大学就是实现梦想的捷径。
后来,大学考上了,梦想实现了,外面的世界却对我失去了诱惑。

三
大学里,我认识了叔本华,感受到人生的悲苦与无聊。也认识了尼采,开始向往做战无不胜的超人。后来,又认识了萨特,知道人生脱离实证即为虚无,毫无价值和地位。当然,也接触了马克思,并从实证主义的视角对集体主义进行了辩证法分析。
实证主义张扬个性,而英雄就是个性化的超人。于是我梦想成为超人,无限崇拜英雄,看电影尤其欣赏好莱坞个人英雄形象。生活中,我时时刻刻以一个英雄的标准要求自己,每天坚持锻炼身体,泡冷水澡,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几年大学生活下来,身体变得棒棒的,渐渐鼓起施瓦辛格式的肌肉,搏得同窗好友一片赞叹与艳羡。
这么一来,一种自我实现的成就感推动着我一如既往地做“英雄”,对女同学时常摆出酷酷的表情,但也不乏侠骨柔情式的友好。学习永远不卖死力,但考试门门顺利过关。毕业时,同学情侣双进双出,而我却始终与影偕行。
我终于践行了“孤胆英雄”的梦想。
四
不过,个人英雄主义的梦想不久宣告破灭。投身社会后,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行:无法做官,不会经商,干不成技术,找不着靠山,更吃不了软饭。除了会写几段散文、编几个故事、吟几行歪诗、发几句牢骚外,别无它长。这与理想中无所不能、无往不胜的英雄相去甚远。于是,由英雄转而梦想成为作家,每天吟吟写写,如痴如狂,不曾间断。
长期以来,倒也爬了不少格子,发了不少感慨,叹了不少长气。但写文章时我发现自己词汇那么贫乏,知识那么短缺,想象那么枯涩,思维那么迟钝,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对生命、对文化、对科学的认识那么肤浅,写出来的文章毫无深度。
于是,我梦想成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学林语堂“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学李敖做“五十年来,五百年后写白话文的第一人”;学余秋雨精通历史,深谙现世,成就一段“文化苦旅”。渐渐地,我的文章受到越来越多的人肯定和喜爱,我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我衣食无忧,家庭幸福。
但我越来越感到对知识的饥渴、对国家的热爱、对世界的忧虑、对历史的眷顾、对哲学的深思。我写过一句座右铭:用一辈子做任何事,用一生去学习。因此,老婆称我为“两辈子老公”,儿子称我为“双生爸爸”。我欣然答应,并以此自勉。
五
文章写了几十年,突然发现自己被作家这个美名麻醉了,被功成名就的迷雾笼罩了,几乎失去了前行的方向。书虽越写越多,但创意却越来越少。才思的枯竭让我的作品千篇一律,离不朽之作的标准越来越远。
我冷静地意识到,作为一个作家,光有丰富的知识和稔熟的技巧还不够,更应有一份“心怀天下,幽思千古”的忘我情怀,应该铸就文学的风骨与灵魂。
在不惑之年向我逼近之时,我滋生了一个新的梦想:做一个现时代的司马迁、曹雪芹,做一个中国的莎士比亚、巴尔扎克。
六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转眼我已成为“知命尊者”。在知天命的日子里,镜中的我已满头斑白,年轻时结实的肌肉已松弛泛皱,青春的朝气已隐退脸庞。
哦,这就是那个从大山里走出来,在山外的世界翻爬滚打了五十几个春秋的我吗?那山萦水绕的小村庄现在怎么样了?老家门前的那棵大枣树还在吗?雷电之后,枣树是否又被劈成了两半?它如果还活着,年龄应该是我的两倍还要长,它像我爷爷一样陪伴了我很久很久。它是否也像我一样,枝叶被秋霜打得七零八落?
“式微,式微,胡不归?”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我梦想回到故乡,回到童年,回到母亲的胎盘。

七
曾几何时,我儿子的儿子像我小时候一样爬到了爷爷的被窝里,给我的双脚取暖。怕寒是我的致命伤,体内的热度已经入不敷出。七十几个春秋的霜风冷雨,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生命能量。“年逾古稀”这个词以往只在我的作品里出现,现在已名正言顺归入我自己的门下。
世事沧桑、人情冷暖、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我都经历过了。如果将人生比作一次长途旅行,那此时就是整理并珍藏旅行日记的时候。一个人在古稀之年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是希望别人不再经历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希望人们不再面对仇视和杀戮。
作为一个作家,我的作品里有烽火狼烟,有刀光剑影,有婴啼妇泣,那是文学表现的需要,可借此抑恶扬善,悲天悯人。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亲人、一个朋友,我永远厌恶这种人为的苦难。
原来,我还有一个不曾泯灭的梦想,那就是人类永久的和平美好。

八
再强劲的箭,也有难穿鲁缟之时,再明亮的灯,也有油枯草尽之日,我的人生正一步步靠近生命的终点。死,将成为我最后体验的对象。是恐惧,还是好奇?
孩子们围在我的床前,声泪俱下地问我还有什么愿望没有了却。我使劲地点点头,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说,我想上天堂。孩子们一个劲地安慰我,像我这样的好人,一定能够上天堂,让我尽管放心。但我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还想下地狱。孩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我还有人生最后一个梦想,同时去地狱和天堂看看,看地狱是否也有好人,看天堂是否也有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