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你才能理解贾平凹先生笔下那优美的生活和质朴的人了。从静虚村到五味巷,你看到的是多么富于诗意、多么温情脉脉的生活呵,但事实上你错了,这其实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你要知道,这时候他其实正处在生活的困境中呢。他的太太是家乡县里的,他们婚后到西安,在那个户藉管理森严的年代,要想把她的户口迁进城多么困难,更何况他本是一个不会溜须拍马的书生,在城里分不到房子,他们才租住城郊的。如果你的眼睛只盯着这个现实,你当然会内心充满了牢骚和抱怨。而他,却在这样的困境中沉静了下来,他把这个村命名为静虚村。静者,宁静致远,“心静乃生神”;虚者,虚怀若谷,才能海纳百川。他说,“要虚,虚怀天下风雨,你便有源于高度的自觉,而不沦于就事论事;要静,静观自然万象,你便有精于道的自信,而不溺于俗艳浮华。”他没有跟在当时依然流行的“假、大、空”的政治文学的屁股后模仿学步,却把心灵转向中国古典传统哲学和文学的精华中汲取养份,转而思索人生的意义和哲理。《丑石》、《地平线》、《观沙砾记》、《桌面》,他的目光投射到这些个微小的事物上苦苦的思索人生的意义。从建国以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始终以政治的传声筒的形式存在,文学以图解政策为己任,杨朔式“为文造情”的散文被尊为经典,这种散文形式单调,内容空泛,人物苍白,却始终占据着文坛的主流。贾平凹没有随波逐流,他的散文最突出的是:自我。要作我文,首先是个人对于生命的体察,对人生的感悟。一块长期被人歧视认为无用的石头,却是一块陨石,原来有着大用的价值。(《丑石》)一块小沙砾,在自然界中闪烁着美丽的光,捡到手却没黯然失色。(《观沙砾记》)人生的路总在无尽延伸,你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无尽的路?我们读过这些,会感到很亲切,因为我们也常有这样的困惑,我们看到的这个人原来和我们一样,他没有居高临下俯视众生,而是和我们一样面对着人生的困境,他如此坦诚、率真。我们无法不喜欢这样真诚地表达自我的散文。第二个问题,散文应该表现怎样的人?不妨将杨朔笔下的老梁、普之仁(由“普通的人”生造出来的名字)和《商州初录》中屠夫刘川海、石头沟里的那位退伍军人作个比较,无疑初录中的人物也在虚构,可为什么这些人物会让我们感到如此亲切?他们真实得象就在我们眼前一样。只因为这样人物是基于现实的虚构,其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有现实中人的影子,而不是作家从政治概念里生造出来的人。然后我们读《白浪街》对三省民性的描写,《秦腔》中对民俗风情的展现,我们会惊叹作家如此敏锐的观察、如此深刻的感受、如此精确的笔触,他行走在人间,混迹于这庸庸众生中,努力从这平庸得近乎无趣的生活中提炼出如此美好的生活图景、如此亲切的人性。我们会想起五、六十年代中国文坛的一个口号,“体验生活”,生活还需要去刻意去体验吗?他们实际上是带着已有的现成的模子去找往进套的泥土去了,然后他们捏造出一个个“人”来。这样的文学必然很快被时光淹没。读贾平凹的散文,我们会对美文的概念有个初步的了解,对大散文的走向有所领悟。一切美文,第一是真实的表现自我,第二须是以俗世的人的身份进入俗世生活,去表现这世俗的人和生活,去从庸常中发现美。这是一个痛苦的生命蜕变的过程,是化蛹为蝶的过程。谁能彻底克服功利心,那不成禅师、圣人或者得道成仙了?但写作无疑是一种寂寞的事业,它需要人禁绝浮躁、虚荣和尘嚣,“安贫乐潜”,是写作者必先经历的一道难关,是化蝶之前先用厚厚的茧把自己包裹起来的蛹的阶段,耐得寂寞,沉静下心去,于名著中,于不断的写作锻炼中,终有一日会化蛹为蝶,从此栩栩然翩飞于这美丽的世界中,同时,以自己的美丽使世界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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