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柳》
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
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
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
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
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柳树不是匠人的树,这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会神经紧张的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无力魏王提”,或是韦庄的“睛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
柳树从来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用的,怎么的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甫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
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做“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
《柳湖》
贾平凹
柳湖在陇东的平凉,是有柳有湖,一片柳林之中一个湖的公园。我却在那里看到了两个湖的柳,和柳的两个湖。
当时正落细雨,从南门而进;南门开在城边,城是坐在高坡上;一到坡沿,也就到了湖边。这是一个柳的湖。柳在别处是婀娜形象,在此却刚健,它不是女儿的,是伟岸的丈夫,皆高达数十丈,这是因为它们生存的地势低下,所以就竭力往上长,在通往天空的激烈竞争的进程中,它们需要自强,需要自尊,故每一棵出地一人高便生横枝,几乎又由大而小,层层递进,形成塔的建筑。从坡沿的台阶往下看,到处是绿的堆,堆谷处深绿,堆巅处浅绿,有的凝重似乎里边沉淀了铁的东西,有的清嫩,波闪着一种袅袅的不可收揽的霞色,尤其风里绿堆涌动,偶尔显出的附长着一层苔毛的树身,新鲜可爱,疑心那是被波光透射的灯柱一般的灵物。雨时下时歇,雾就忽聚忽散,此湖就感觉到特别的深,水有扑上来的可能,令人在那里不敢久站。
顺着台阶往下走,想象作潜水,下一个台阶湖就往上升一个台阶;愈走,湖就愈不感觉存在了。有雨滴下,不再是霏霏的,凝聚了大颗,于柳枝上滑行了很长时间,在地面上摔响了金属碎裂的脆音。但却又走进了一个湖。这是水的湖,圆形,并不大的;水的颜色是发绿,绿中又有白粉,粉里又掺着灰黄,软软的腻腻的,什么色都不似了,这水只能就是这里的水。从湖边走过,想步量出湖的围长,步子却老走不准,记不住始于何处,终于何处,只是兜着一个圆。恐怕圆是满的象征吧,这湖给人的情感也是满的。湖边的柳,密密的围了一匝,根如龙爪一般抓在地里,这根和湖沿就铁质似的洁滑,幽幽生光。但湖不识多深,柳的倒影全在湖里,湖就感觉不是水了,是柳;以岸沿为界,同时有两片柳,一片往上,一片往下,上边的织一个密密的网。在这时我才有所理解了这些低贱的柳树,正因为低贱,才在空中生出一个湖,在地下延长一个湖,将它们美丽的绿的情思和理想充满这天地宇宙,供这块北方的黄色土壤之上的繁嚣的城镇得以安宁,供天下来这里的燥热的人得以“平凉”。
这是甲子年八月十四日的游事,第二天就是中秋,好雨知时节,故雨也停了。夜里赏月,那月总感觉是我游过的湖,便疑心那月中的影子不再是桂树,是柳,恍惚不已,遂记下一段即兴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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