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能留得住时光的背影。我们拥有的东西很多,但能让我们长久仰望的东西却很少。而青苔,总是让我想起往昔乡村缓慢而宁静的生活。那一片片、一蓬蓬暗绿的苔藓,在近于枯寂的朴素里,在幽深清寂的意境中,隐伏着的是亘古不变的生命。它让人感到,青苔生长在哪里,时间似乎就停留在哪里。
有日本作家说,所谓风流,就是不忘露珠的寂静之味。这话用在青苔上,也是很恰当的。在灵魂日见干枯的今天,我愈发怀念青苔的寂静之味。寂静,像一个弯曲的逗号,将一个长句子拦腰截断,让一个本来前行的句列延缓了前行的速度。
写青苔的诗句,印象最深的是王维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和“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前者是写诗人独处于空山深林,看到一束夕阳的霞晖,透过密林的空隙,洒在林中的青苔上,把林间的青苔照得一片明亮。在博大纷繁的自然景物中,诗人捕捉到了最引人入胜的刹那,这一点点光亮,反而使人更分明地感到这里的昏暗、幽深。给读者的感觉便是,明者自明,幽处自幽。这个多才多艺的诗人,这个清雅疏朗的男人,他在寂静的山林中走着走着,把自己也走成了一地青苔,用幽深的内心把所有经历过的颜色收成一掊苍绿。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雨后,诗人坐在院内观看深院景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茸茸的青苔,清新可爱,充满生机。他看着一地青苔,看着看着,一股幽寂之气从脚底升起,漫上衣服,侵入他的内心……青苔宛如天然静音器,寂静清幽,滤掉了尘世的嘈杂。没有了这青苔,他的诗会不会少却很多韵味?
青苔,以撩拨人心的翠绿,以与世无争的低调,在中国人的审美意识里,形成别具一格的幽况。不独王维对青苔偏爱,刘禹锡《陋室铭》云:“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张潮在《幽梦影》里云:“花不可无蝶,石不可无苔”;陈眉公在《小窗幽记》写道:“高士流连,花木添清疏之致 ;幽人剥啄 ,莓苔生淡冶之光……”但凡一个“苔”字 ,最平淡的文字,顷刻便有了诗情;再寻常的景物,瞬息便有了画意。今人难以想象的是,在古代文人那里,种植青苔甚至成了一种审美追求。代表人物当推明代的屠隆,此公官拜礼部主事,后遭人构陷丢官归隐,董桥说他:“家境虽然贫寒,居然念念不忘经营书斋情调,种兰养鳞之外,洗砚池边更沃以饭渖,引出绿褥似的青苔。”吸引我的,往往是文献深处的这些小细节,人物立刻变得鲜活起来,过往时代的动人之处也是这样。
但前人写青苔,多是写其空寂之美,我更喜欢“药径深红藓,山窗满翠微”,空寂之中生发着一股纯纯的烂漫来。南方水土温润,街巷石瓦间,青苔横深竖浅、恣意生长,无人稀罕、无人拾取,反而是民间市井中清朗健旺的味道了。我每次行走古道时,最爱看那砖石罅隙间的青苔,尤其是日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枝梢而成幽微的一线,映照在青苔上,留下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影。而青苔不知世事,只是在明暗里随之明暗。
有次路过一条清澈的溪流,溪内遍布长满青苔的溪石,那些不起眼的绿色鹅卵石,在微风的吹拂下,一股天然生就的灵气扑鼻而来,仿佛置身了“青苔生满路,人迹至应稀”的境界中。那是一种恍惚的绿,被时间耽搁了,它依附,孤独,缄默,有一块潮湿就够了。它沿着记忆的方向生长蔓延。它是侵略的、霸道的、张扬的,也是小心的、轻盈的、随便的。那种绿长在“旧”这个词的上面,是属于痕迹的,是固定着水的,是滋生着故的见证。
日本人是喜爱青苔的,日本国歌《君之代》里就有:“砂砾成岩兮,遍生青苔”这一句。看见过遍种青苔的庭院么?日本是有的,古都京都、奈良最有名的苔园,大概就是西芳寺了,因为青苔自有一番苍古幽寂之趣。王维的作品对日本影响极大,或许苔藓在日本园林中浓浓的禅意就是继承王维而来。
这一极其普通的植物,却是日本园林艺术中的一个主角。而在文学中,日本人也同样酷爱“苔藓”这个意象,在日本最早的诗集《万叶集》中,仅咏苔藓的诗就达十二首之多。“苔”这个意象,首先代表着时间的悠久与恒长,而万叶诗人在吟唱悠久与恒长时,常让幽绿的苔色爬上时间的古藤。“苔”一旦和“松”等长久生存的树木结合在一起,永恒便从中苍郁地生长出来。《万叶集·卷二》中就有一首悼亡诗:“伊人芳名垂千古,直至幼松染浓苔。”还有将“苔”和“枕”结合起来的,“洁布铺枕上,孤影对枕问。恋君君不见,枕上满苔茵。”虽可能只是片刻的离别,但在恋人看来却漫长如永恒,如漫漫绿苔爬上冰凉的梦枕。时间过得太久,以致世界和心灵变得同等荒凉。
日本著名摄影家杉本博司有一本书叫作《直到长出青苔》。念这个名字, 会 让人有一点感伤,让人想到黄昏。或许是王维的这句“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让人印象太深,以至日后但凡看到青苔,就会联想到黄昏。然而这个书名又是如此动人,美国女诗人艾米丽曾写下一行诗句:“如同亲人相见在一个夜晚,我们隔墙交谈——直到青苔长到我们唇上,且淹没了我们的名字 …… ”青苔顺着时光长出来,需要多久才能漫过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的唇?她自己分明就是幽寂的青苔呀。她是世界的光,却一直在黑暗里走。她遁隐于世、深居简出,她的诗也是青苔,汤汤地爬进世人的心。读着这样的句子,并不觉得悲凉。相反,竟有些微凉的喜欢。
我们隔河而望,没有生死,只有时间在彼此轮廓上起伏粘稠的青苔色。如果红尘万丈,我愿意是最低的那寸,好比知名的草,安然是苔。我最怕做上面乱扑的纷尘。而我于此间久坐,看着苔色一寸寸地染了衣裳,绿了心境。
- 上一篇: 探寻经典之美:培根散文精粹赏析
- 下一篇: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