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 1再别康桥 再别康桥 徐志摩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2 康桥再会吧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撤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人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足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象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螟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敲冰 ――刘半农零下八度的天气,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水路不得通,旱路也难走。冰!我真是奈何你不得!我真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便与撑船的商量,预备着气力,预备着木槌,来把这坚冰打破!冰!难道我与你,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只是我要赶我的路,便不得不打破了你,待我打破了你,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撑船的说「可以」!我们便提起精神,合力去做──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三人一班的轮流着,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有几处的冰,多谢先走的人,早已代替我们打破;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锉过,其余的大部份,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我们打了十槌八槌,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但是,打了十槌八槌,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欢欢喜喜的,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敲冰!敲冰!敲一尺,进一尺!敲一程,进一程!懒怠者说:「朋友,歇歇罢!何苦来?」请了!你歇你的,我们走我们的路!怯弱者说:「朋友,歇歇罢!不要敲病了人,刮破了船。」多谢!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缓进者说:「朋友,一样的走,何不等一等?明天就有太阳了。」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那么,傻孩子!听你们去罢!」这就很感谢你。敲冰!敲冰!敲一尺,进一尺!敲一程,进一程!这个兄弟倦了么?──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肚子饿了么?──有黄米饭,有青菜汤。口喝了么?──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便是冰块,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木槌的柄敲断了么?那不打紧,舱中拿出斧头来,岸上的树枝多着。敲冰!敲冰!我们一切都完备,一切不恐慌,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敲冰!敲冰!敲一尺,进一尺!敲一程,进一程!从正午敲起,直敲到漆黑的深夜。漆黑的深夜,还是点着灯笼敲冰。刺刺的北风,吹动两岸的大树,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那使是威权么?手掌麻木了,皮也锉破了;臂中的筋肉,伸缩渐渐不自由了;脚也站得酸痛了;头上的汗,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背上的汗,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那便是痛苦么?天上的黑云,偶然有些破缝,露出一颗两颗的星,闪闪缩缩,像对着我们霎眼,那便是希望么?冬冬不绝的木槌声,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豁刺豁刺的冰块锉船声,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旷野中的回声,便是响应么?这都无须管得;而且正便是我们,不许我们管得。敲冰!敲冰!敲一尺,进一尺!敲一程,进一程!冬冬的木槌,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直敲到雄鸡醒了;百鸟鸣了;直敲到草原中,已有了牧羊儿歌声;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表露他困苦的颜色!好了!黑暗已死,光明复活了!我们怎样?歇手罢?哦!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光明啊!自然的光明,普遍的光明啊!我们应当感谢你,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但是,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应当借着你力,分外奋勉,清清楚楚的做。敲冰!敲冰!敲一尺,进一尺!敲一程,进一程!黑夜继续着白昼,黎明又继续着黑夜,又是白昼了,正午了,正午又过去了!时间啊!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我们倚靠着你,切切实实,清清楚楚的做,便不是你的戕贼者。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你的消损率是怎样,我们为着宝贵你,尊重你,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只是切切实实,清清楚楚的做。正午又过去了,暮色又渐渐的来了,然而是──「好了!」我们五个人,一齐从胸臆中,迸裂出来一声「好了!」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已被西方的山顶,掩住了一半。淡灰色的云影,淡赭色的残阳,混合起来,恰恰是──唉!人都知道的──是我们慈母的笑,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她说:「孩子!你乏了!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你且歇息歇息罢!」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且不知不觉的,各各从胸臆中,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是痛苦换来的)「好了!」「好了!」我和四个撑船的,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喝一杯黄酒,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人呢?──倦了。船呢?──伤了。大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这且不说,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擎到嘴边去喝,请问人间: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好了!」无数的后来者,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你若也走这一条路,你若也走七十一里,那一里的工作,便是你们的。你若说:「等等罢!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或说:「等等罢!太阳的光力,即刻就强了。」那么,你真是胡涂孩子!你竟忘记了你!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田么?这却不必,因为这是我们的事。但是那一里,却是你们的事。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你应当从你胸臆中,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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