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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散文集中最经典的那几篇文章

2021-05-20 18:02:34 暂无评论 散文精选 余秋雨   散文   经典

道士塔

     
一  
  莫高窟大门外,有一条河,过河有一溜空地,高高低低建着几座僧人圆寂塔。塔呈  
圆形,状近葫芦,外敷白色。从几座坍弛的来看,塔心竖一木桩,四周以黄泥塑成,基  
座垒以青砖。历来住持莫高窟的僧侣都不富裕,从这里也可找见证明。夕阳西下,朔风  
凛冽,这个破落的塔群更显得悲凉。  
  有一座塔,由于修建年代较近,保存得较为完整。塔身有碑文,移步读去,猛然一  
惊,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个王圆□(上竹下录)!  
  历史已有记载,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  
  我见过他的照片,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畏畏缩缩,是那个时代到处可以遇见  
的一个中国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农民,逃荒到甘肃,做了道士。几经周折,不幸由  
他当了莫高窟的家,把持着中国古代最灿烂的文化。他从外国冒险家手里接过极少的钱  
财,让他们把难以计数的敦煌文物一箱箱运走。今天,敦煌研究院的专家们只得一次次  
屈辱地从外国博物馆买取敦煌文献的微缩胶卷,叹息一声,走到放大机前。  
  完全可以把愤怒的洪水向他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倾泄  
也只是对牛弹琴,换得一个漠然的表情。让他这具无知的躯体全然肩起这笔文化重债,  
连我们也会觉得无聊。  
  这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悲剧。王道士只是这出悲剧中错步上前的小丑。一位年轻诗人  
写道,那天傍晚,当冒险家斯坦因装满箱子的一队牛车正要启程,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天  
凄艳的晚霞。那里,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滴血。  


二  
   
  真不知道一个堂堂佛教圣地,怎么会让一个道士来看管。中国的文官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滔滔的奏折怎么从不提一句敦煌的事由?  
  其时已是20世纪初年,欧美的艺术家正在酝酿着新世纪的突破。罗丹正在他的工作  
室里雕塑,雷诺阿、德加、塞尚已处于创作晚期,马奈早就展出过他的《草地上的午餐》。  
他们中有人已向东方艺术家投来羡慕的眼光,而敦煌艺术,正在王道士手上。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欢到洞窟里转转,就像一个老农,看看他的宅院。他对洞  
窟里的壁画有点不满,暗乎乎的,看着有点眼花。亮堂一点多好呢,他找了两个帮手,  
拎来一桶石灰。草扎的刷子装上一个长把,在石灰桶里蘸一蘸,开始他的粉刷。第一遍  
石灰刷得太薄,五颜六色还隐隐显现,农民做事就讲个认真,他再细细刷上第二遍。这  
儿空气干燥,一会儿石灰已经干透。什么也没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冠,洞中成  
了一片净白。道士擦了一把汗憨厚地一笑,顺便打听了一下石灰的市价。他算来算去,  
觉得暂时没有必要把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这几个吧,他达观地放下了刷把。  
  当几面洞壁全都刷白,中座的雕塑就显得过分惹眼。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农舍里,她  
们婀娜的体态过于招摇,她们柔柔的浅笑有点尴尬。道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个道士,  
何不在这里搞上几个天师、灵官菩萨?他吩咐帮手去借几个铁锤,让原先几座雕塑委曲  
一下。事情干得不赖,才几下,婀娜的体态变成碎片,柔美的浅笑变成了泥巴。听说邻  
村有几个泥匠,请了来,拌点泥,开始堆塑他的天师和灵官。泥匠说从没干过这种活计,  
道士安慰道,不妨,有那点意思就成。于是,像顽童堆造雪人,这里是鼻子,这里是手  
脚,总算也能稳稳坐住。行了,再拿石灰,把他们刷白。画一双眼,还有胡子,像模象  
样。道士吐了一口气,谢过几个泥匠,再作下一步筹划。  
  今天我走进这几个洞窟,对着惨白的墙壁、惨白的怪像,脑中也是一片惨白。我几  
乎不会言动,眼前直晃动着那些刷把和铁锤。“住手!”我在心底痛苦地呼喊,只见王  
道士转过脸来,满眼迷惑不解。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闲人何必喧哗?我甚至想向  
他跪下,低声求他:“请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脑中依然一片惨白。  
三  
   
  1900年5月26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除着一个洞窟中的积沙。没想  
到墙壁一震,裂开一条缝,里边似乎还有一个隐藏的洞穴。王道士有点奇怪,急忙把洞  
穴打开,呵,满满实实一洞的古物!  
  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这天早晨,他打开了一扇轰动世界的门户。一门永久性的学  
问,将靠着这个洞穴建立。无数才华横溢的学者,将为这个洞穴耗尽终生。中国的荣耀  
和耻辱,将由这个洞穴吞吐。  
  现在,他正衔着旱烟管,扒在洞窟里随手翻检。他当然看不懂这些东西,只是觉得  
事情有点蹊跷。为何正好我在这儿时墙壁裂缝了呢?或许是神对我的酬劳。趁下次到县  
城,捡了几个经卷给县长看看,顺便说说这桩奇事。  
  县长是个文官,稍稍掂出了事情的分量。不久甘肃学台叶炽昌也知道了,他是金石  
专家,懂得洞窟的价值,建议藩台把这些文物运到省城保管。但是东西很多,运费不低,  
官僚们又犹豫了。只有王道士一次次随手取一点出来的文物,在官场上送来送去。  
  中国是穷,但只要看看这些官僚豪华的生活排场,就知道绝不会穷到筹不出这笔运  
费。中国官员也不是没有学问,他们也已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翻动出土经卷,推测着书  
写朝代了。但他们没有那付赤肠,下个决心,把祖国的遗产好好保护一下。他们文雅地  
摸着胡须,吩咐手下:“什么时候,叫那个王道士再送几件来!”已得的几件,包装一  
下,算是送给哪位京官的生日礼品。  
  就在这时,欧美的学者、汉学家、考古家、冒险家,却不远万里、风餐露宿,朝敦  
煌赶来。他们愿意变卖自己的全部财产,充作偷运一两件文物回去的路费。他们愿意吃  
苦,愿意冒着葬身沙漠的危险,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杀的准备,朝这个刚刚打开的洞窟  
赶来。他们在沙漠里燃起了股股炊烟,而中国官员的客厅里,也正茶香缕缕。  
  没有任何关卡,没有任何手续,外国人直接走到了那个洞窟跟前。洞窟砌了一道砖、  
上了一把锁,钥匙挂在了王道士的裤腰带上。外国人未免有点遗憾,他们万里冲刺的最  
后一站,没有遇到森严的文物保护官邸,没有碰见冷漠的博物馆馆长,甚至没有遇到看  
守和门卫,一切的一切,竟是这个肮脏的土道士。他们只得幽默地耸耸肩。  
  略略交谈几句,就知道了道士的品位。原先设想好的种种方案纯属多余,道士要的  
只是一笔最轻松的小买卖。就像用两枚针换一只鸡,一颗纽扣换一篮青菜。要详细地复  
述这笔交换账,也许我的笔会不太沉稳,我只能简略地说:1905年10月,俄国人勃奥鲁  
切夫用一点点随身带着的俄国商品,换取了一大批文书经卷;1907年5月,匈牙利人斯坦  
因用一叠银元换取了24大箱经卷、5箱织绢和绘画;1908年7月,法国人伯希和又用少量  
银元换去了10大车、6000多卷写本和画卷;1911年1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  
难以想象的低价换取了300多卷写本和两尊唐塑;1914年,斯坦因第二次又来,仍用一点  
银元换去5大箱、600多卷经卷;......  
  道士也有过犹豫,怕这样会得罪了神。解除这种犹豫十分简单,那个斯坦因就哄他  
说,自己十分崇拜唐僧,这次是倒溯着唐僧的脚印,从印度到中国取经来了。好,既然  
是洋唐僧,那就取走吧,王道士爽快地打开了门。这里不用任何外交辞令,只需要几句  
现编的童话。  
  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车,又一大车。都装好了,扎紧了,吁——,车队出发了。  
  没有走向省城,因为老爷早就说过,没有运费。好吧,那就运到伦敦,运到巴黎,  
运到彼得堡,运到东京。  
  王道士频频点头,深深鞠躬,还送出一程。他恭敬地称斯坦因为“司大人讳代诺”,  
称伯希和为“贝大人讳希和”。他的口袋里有了一些沉甸甸的银元,这是平常化缘很难  
得到的。他依依惜别,感谢司大人、贝大人的“布施”。车队已经驶远,他还站在路口。  
沙漠上,两道深深的车辙。  
  斯坦因他们回到国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他们的学术报告和探险报告,时时激起  
如雷的掌声。他们在叙述中常常提到古怪的王道士,让外国听众感到,从这么一个蠢人  
手中抢救出这笔遗产,是多么重要。他们不断暗示,是他们的长途跋涉,使敦煌文献从  
黑暗走向光明。  
  他们是富有实干精神的学者,在学术上,我可以佩服他们。但是,他们的论述中遗  
忘了一些极基本的前提。出来辩驳为时已晚,我心头浮现出一个当代中国青年的几行诗  
句,那是他写给火烧圆明园的额尔金勋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没早生一个世纪  
      使我能与你对视着站立在  
        阴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旷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过去的剑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战马  
      远远离开遮天的帅旗  
        离开如云的站阵  
        决胜负于城下  


  对于这批学者,这些诗句或许太硬。但我确实想用这种方式,拦住他们的车队。对  
视着,站立在沙漠里。他们会说,你们无力研究;那么好,先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比  
比学问高低。什么都成,就是不能这么悄悄地运走祖先给我们的遗赠。  
  我不禁又叹息了,要是车队果真被我拦下来了,然后怎么办呢?我只得送缴当时的  
京城,运费姑且不计。但当时,洞窟文献不是确也有一批送京的吗?其情景是,没装木  
箱,只用席子乱捆,沿途官员伸手进去就取走一把,在哪儿歇脚又得留下几捆,结果,  
到京城已零零落落,不成样子。  
  偌大的中国,竟存不下几卷经文!比之于被官员大量糟践的情景,我有时甚至想狠  
心说一句:宁肯存放于伦敦博物馆里!这句话终究说得不太舒心。被我拦住的车队,究  
竟应该驶向哪里?这里也难,那里也难,我只能让它停驻在沙漠里,然后大哭一场。  
  我好恨!  


四  
   
  不止是我在恨。敦煌研究院的专家们,比我恨得还狠。他们不愿意抒发感情,只是  
铁板着脸,一钻几十年,研究敦煌文献。文献的胶卷可以从外国买来,越是屈辱越是加  
紧钻研。  
  我去时,一次敦煌学国际学术讨论会正在莫高窟举行。几天会罢,一位日本学者用  
沉重的声调作了一个说明:“我想纠正一个过去的说法。这几年的成果已经表明,敦煌  
在中国,敦煌学也在中国!”  
  中国的专家没有太大的激动,他们默默地离开了会场,走过了王道士的圆寂塔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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