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记作者:郁达夫 大约是午前四五点钟的样子,我的过敏的神经忽而颤动了起来。张开了半只眼,从枕上举起非常沈重的头,半醒半觉的向窗外一望,我只见一层白色的云丛,密布在微明空际,房里的角上桌下,还有些暗夜的黑影流荡着,满屋沈沈,只充满了睡声,窗外也没有群动的声音。 “还早哩!” 我的半年来睡眠不足的昏乱的脑经,这样的恃度了一下,我的有些错痛的头颅仍复投上了草枕,睡着了。 第二次醒来,忽忽的跳出了床,跑到窗前去看跑马厅的自鸣钟的时候,我的心里忽而起了一阵狂跳。我的模糊的睡眼,虽看不清那大自鸣钟的时刻,然而我的第六官却已感得了时间的迟暮,八点的快车大约总赶不到了。 天气不晴也不雨,天上只浮满了些不透明的白云,黄梅时节的时候,象这样的天气原是很多的。我一边跑下楼去匆匆的梳洗,一边催听差的起来,问他是什么时候。因为我的一个镶金的钢表,在东京换了酒吃,一个新买的爱而近,去年在北京又被人偷了去,所以现在我只落得和桃花源里的乡老一样,要知道时刻,只能问问外来的捕鱼者“今是何世?”听说是七点三刻了,我忽而衔了牙刷,莫名其妙的跑上楼跑下楼的跑了几次,不消说心中是在懊恼的。忙乱了一阵,后来又仔细想了一想,觉得终究是赶不上八点的早车了,我的心倒渐渐地平静下去。慢慢的洗了脸,挽了衣服,我就叫听差的去雇了一乘人力车来送我上火车站去。 我的故乡在富春山中,正当清泠的钱塘江的曲处。车到杭州,还要在清流的江上坐两点钟的轮船。这轮船有午前午后两班,午前八点,午后二点,各有一只同小孩的玩具似的轮船由江干开往桐庐去的。若在上海乘早车动身,则午后四五点钟,当午睡初醒的时候,我便可到家,与闺中的儿女相见,但是今天已经是不行了。 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过夜,但是羞涩的阮囊,连买半斤黄酒的余钱也没有的我的境遇,教我那里能忍此奢侈。我心里又发起恼来了。可恶的我的朋友,你们既知道我今天早晨要走,昨夜就不该谈到这样的时候才回去的。可恶的是我自己,我已决定于今天早晨走,就不该拉住了他们谈那些无聊的闲话的。这些也不知是从那里来的话?这些话也不知有什么兴趣?但是我们几个人愁眉戚额的聚首的时候,起先总是默默,后来一句两句,话题一开,便倦也忘记了,愁也丢了,眼睛就也放起怖人的光来,有时高笑,有时痛哭,讲来讲去,去岁今年,总还是这几句话: “ 世界真是奇怪,象这样轻薄的人,也居然能成为中国的偶像的。” “正唯其轻薄,所以能享盛名。” “他的著作是什么东西呀!连抄人家的著书还要错” “唉唉!” “还有**呢!比**卑鄙,更不通,而他享的名誉反而更大!” “今天在车上看见那犹太女子真好哩!” “她的屁股正大得爱人。” “她的臂膊!”“啊啊!” “恩斯来的那本《彭思生里参拜记》,你看到什么地方了?” “三个东部的野人, 三个方正的男子, 他们起了崇高的心愿,想去看看什,泻,奥夫,欧耳。” “你真记得牢!” 象这样的毫无系统,漫无头绪的谈话,我们不谈则已,一谈起头,非要谈到块垒消尽,悲愤泄完的时候不止。唉,可怜有识无产者,这些不平,与你们的脆弱的身体,高亢的精神者,究有可补?罢了罢了,还是回头到正路上去,理点生产罢! 昨天晚上有几位朋友,也在我这里,谈了些这样的闲话,我入睡迟了,所以弄得今天赶车不及,不得不在西子湖边,住宿一宵。我坐在人力车上,孤冷冷的看着上海的清淡的早市,心里只在怨恨朋友,要使我多破费几个旅费。 二 人力车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萧条。大约是正在快车开出之后,慢车未发之先,所以现出这沈静的状态。我得了闲空,心里倒生出了一点余裕来,就在北站构内,闲走了一回。因为我此番归去,本来想去看看故乡的景状,只有两袖清风,一只空袋,和填在鞋底里的几张钞票——这是我的脾气,有钱的时候,老把它们填在鞋子底里。一则可以防止扒手,二则因为我受足了金钱迫害,借此也可满足我对金钱复仇的心思,有时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气力,拚死蹂践它们的举动——而已,身边没有行李,在车站上跑来跑去是非常自由的。 天上的同棉花似的浮云,一块一块的消散开来,有几处竟现出青苍的笑靥来了。灰黄无力的阳光,也在几处看得出来。虽有霏微的海风,一阵阵夹了灰土煤烟,吹到这灰色的车站中间,但是伏天的暑热,已悄悄的在人的腋下腰间送信来了。“啊啊!三伏的暑热,你们不要来缠扰我这消瘦的行路病者!你们且上富家的深闺里去,钻到那些丰肥红白的腿间乳下去,把她们的香液蒸发些出来罢!我只有这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若被汗水污了,明天就没得更换的呀!”这是我想对暑热央告的话头。 在车站上踏来踏去的走了几遍,站上的行人,渐渐的多起来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着满贮希望的形容,在那里左旋右转。但是我——单只是我个人——也无朋友亲戚来送我的行,更无爱人女弟,来作我的伴,我的脆弱的心中,又无端的起了万千的哀感: “论才论貌,在中国的二万万男子中间,我也不一定说不得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会变成这样的孤苦呢!我前世犯了什么罪来!我生在什么星的底下?我难道真没有享受快乐的资格么?我不能相信的,我不能相信的。”这样一想,我就跑上车站的旁边入口处去,好象是看见了我认识的一位美妙的女郎来送我回家的样子。我走到门口,果真见了几个穿时样的白衣裙的女子,刚从人力车下来。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戴白色运动软帽的女学生,手里提了三个很重的小皮箧qiè,走近了我的身边。我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一只手去,想为她代拿一个皮箧,她站住了脚,放开了黑晶晶的两只大眼睛很诧异的对我看了一眼。 “啊啊!我错了,我昏了,好妹妹,请你不要动怒,我不是坏人,我不是车站上的小窃,不过我的想象力太强,我把你当作了我的想象中的人物,所以得罪了你。恕我恕我,对不起,对不起,你的两眼的责罚,是我所甘受的,我错了,我昏了。” 我被她的两眼一看,就同将睡了的人受了电击一样,立时涨红了脸,发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这样的作了一遍谢罪之辞,缩回了手,低下了头,匆匆的逃走了。 啊啊!这不是衣锦还乡,这不是罗皮康的南渡,有谁来送我的行,有谁来作我的伴呢!我的空想也未免太不自量了。我避开了那个女学生,逃到了车站大门口的边上人丛中躲藏的时候,心里还在跳跃不住。凝神屏气的立了一会,向四边偷看了几眼,一种不可捉摸的感情,笼罩上我的全身,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夏布长衫的小襟拖上面去了。 三 “已经是八点四十五分了。我在这里躲藏也躲藏不过去的,索性快点去买一张票来上车去罢!但是不行不行,两边买票的人这样的多,也许她是在内的,我还是上口头的那近大门的窗口去买罢!这里买票的人正少得很!” 这样的打定了主意,我就东探西望的走上那玻璃窗口,去买了一张车票。伏倒了头,气喘吁吁的跑进了月台,我方晓得刚才买的是一张二等票,想想我脚下的余钱,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费,我心里忽而清了一清。经济与恋爱是不能对立的,刚才那女学生的事情,也渐渐的被我忘了。 浙[zhè]江虽是我父母之邦,但是浙江的知识阶级的腐败,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对军人的诌媚与对平民的压制,以及小政客的婢妾的行为,无厌的贪婪,平时想起就要使我作呕。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总抱一腔羞嫌的恶怀,障扇而过杭州,不愿在西子湖头作半日的勾留。只有这一回到了山穷水尽,我委委颓颓的逃返家中,仍想到我所嫌恶的故土去求一个息壤!投林的倦鸟,返壑的衰狐,当没有我这样的懊丧落胆的。啊啊!浪子的还家,只求老父慈兄,不责备我就对了,那里还有批评故乡,憎嫌故乡的心思,我一想到这一次的卑微的心境,竟不觉泫泫xuàn的落下泪了。 我孤伶的坐在车里,看看外面月台上跑来跑去的旅人,和穿黄色制服的挑夫,觉得模糊零乱,他们与我的中间,有一道冰山隔住的样子。一面看看车站附近各工厂的高高的烟囱,又觉得我的头上身边,都被一层灰色的烟雾包围在那里。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车窗打开来看梅雨晴时的空际。天上虽还不能说是晴朗,但一斛hú晴云,和几道光线,却在那里安慰旅人说: “雨是不会下了,晴不晴开来,却看你们的运气罢!” 不多一忽,火车慢慢儿的开了。北站附近的贫民窟!同坟墓似的江北人的船室,污泥的水潴zhū,晒在坍败的晒台上的女人的小衣,秽布,劳动者的破烂的衣衫等,一幅一幅的呈到我的眼前来,好象是老天故意把人生的疾苦,编成这一部有系统的纪录,来安慰我的样子。啊啊,载人离别的你这怪兽!你不终不息的前进,不休不止的前进罢!你且把我的身体,搬到世界尽处去,搬入虚无之境去,一生一世,不要停止,尽是行行,行到世界万物都化作青烟,你我的存在都变成乌有的时候,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由现代的物质文明产生出来的贫苦之景,渐渐的被大自然掩盖了下去,贫民窟过了,大都会附近这小镇过了,路线的两岸,只有平绿的田畴,美丽的别业,洁净的野路,和壮健的农夫。在这调和的盛夏的野景中间,就是在路上行走的那一乘黄色人力车夫,也有些浪漫的色彩。他好象是童话里的人物,并不是因为衣食的原因,却是为了自家的快乐,拉了车在那里行走的样子。若要在这大自然的微笑中间,指出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物来,那就是野草中间横躺着的棺冢。穷人的享乐,只有陶醉在大自然怀里的刹那。在这一刹那中间,他能把现实的痛苦,忘记得干干净净,与悠久天空,广漠的大地,化而为一。这是何等的残虐,何等的恶毒呢!当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把人生的运命,赤裸裸的指给他看!我是主张把中国的坟冢,把野外的枯骨,都掘起来付之一炬,或投入汪洋的大海里去的。 四过了徐家汇,梵王渡,火车一程一程的进去,车窗外的绿色也一程一程的浓润起来,啊啊,我自失业以来,同鼠子蚊虫蛰居在上海的自由牢狱里,已经半年多了。我想不到野外的自然,竟长得如此的清新,郊原的空气,会酿得如此的爽健的。啊啊,自然呀,生生不息的万物呀,我错了,我不应该离开了你们,到那秽浊的人海中间去觅食去的。车过了莘庄,天完全变晴了,两旁的绿树技头,蝉声犹如雨降。我侧耳听听,回想我少年时的景象,像在做梦。悠悠的碧落,只留着几条云影,在空际作霓裳的雅舞。一道阳光,遍洒在浓绿的树叶,匀称的稻秧,和柔软的青草上面。被黄梅雨盛满的小溪,奇形的野桥,水车的茅亭,高低的土堆,与红墙的古庙,洁净的农场,一幅一幅的同电影似的尽在那里更换。我以车窗作了镜框,把这些天然的图画看得迷醉了,直等火车到松江停住的时候止,我的眼睛竟瞬息也没有移动。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在这样的大自然里怕已没有生存的资格了罢,因为我的腕力,我的精神,都被现代的文明撒下了毒药,恶化为零,我那里还有执了锄耜,去和农夫耕作的能力呢!正直的农夫呀,你们是世界的养育者,是世界的主人公,我情愿为你们做牛做马,代你们的劳,你们能分一杯麦饭给我吗? 车过了松江,风景又添了一味和平的景色。弯了背在田里工作的农夫,草原上散放着的羊群,平桥浅渚,野寺村场,都好象在那里作会心的微笑。火车飞过一处乡村的时候,一家泥墙草舍里忽有几声鸡唱声音,传了出来。草舍的门口有一个赤膊的农夫,吸着烟站在那里对火车呆看。我看了这样淳朴的村景,就不知不觉的叫了起来: ‘啊啊!这和平的村落,这和平的村落,我几年不和你相接了’。大约是叫得太响了,我的前后的同车者,都对我放起惊异的眼光来。幸而这是慢车。坐二等车的人不多,否则我只能半途跳下车去,去躲避这一次的羞耻了。我被他们看得不耐烦,并且肚里也觉得有些饥了,用手向鞋底里摸了一摸,迟疑了一会,便叫过荼房来,命他为我搬一客番菜来吃。我动身的时候,脚底下只藏着两张钞票。火车票买后,左脚下的一张钞票已变成了一块多的找头,依理而论是不该在车上大吃的。然而愈有钱愈想节省,愈贫穷愈要瞎化,是一般的心理,我此时也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横竖是不够的,节省这几个钱,有什么意思,还是吃罢!” 一个欲望满足了的时候,第二个欲望马上要起来的,我喝了汤,吃了一块面包之后,喉咙觉得干渴起来,便又叫荼房把啤酒汽水拿了两瓶来。啊啊,危险危险,我右脚下的一张钞票,已有半张被荼房撕去了。 一边饮食,一边我仍在赏玩窗外的水光云影。在几个小车站上停了几次,轰轰烈烈的过了几铁桥,等我中餐吃完的时候,火车已经过嘉兴驿站了。吃了个饱满,并且带了三分醉意,我心里虽时时想到今晚在杭州的膳宿费,和明天上富阳的轮船票,不免有些忧郁,但是以全体的气概讲来,这时候我却是非常快乐,非常满足的: “人生是现在一刻的连续,现在能满足,不就好了么?一刻的之后的事情,又何必去想它,明天明年的事情,更可丢在脑后了。一刻之后,谁能保证得火车不出轨!谁能保得我不死?罢了罢了,我是满足得很!哈哈哈哈......”我心里这样的很满足的在那里想,我的脚就慢慢的走上车后的眺望台去。因为我坐的这挂车是最后的一挂,所以站在眺望台上,既可细看风景,又可听听鸣蝉,接受些天风。我站在台上,一手捏住铁栏,一手用了半枝火柴在剔牙齿。凉风一阵阵的吹来,野景一幅幅的过云,我真觉得太幸福了。 五 我平生感到幸福的时间,总不能长。一时觉得非常满足之后,其后必有绝大的悲怀相继而起。我站在车台上,正在快乐的时候,忽而在万绿丛中看见了一幅美满的家庭团叙之图,一个年约三十一二的壮健的农夫,两手擎了一个周岁的小孩,在桑树影下笑乐,一个穿青布衫的与农夫年纪相仿的农妇,笑微微的站在旁边守着他们。在他们上面晒着的阳光树影,更把他们的美满的意情表现得分外明显。地上摊着一只饭箩,一瓶茶,几只菜饭碗,这一定是那农妇送来飨她男人的田头食品。啊啊,桑间陌上,夫唱妇随,更有你两个爱情的结晶,啊啊我啊!我是一个有妻不能爱,有子不能抚的无能力者,在人生战场上的惨败者,现在是在逃亡的途中的行路病者,啊!农夫啊农夫,愿你与你的女人和好终身,愿你的小孩聪明强健,愿你的田谷丰多,愿你幸福!你们的灾殃,你们的不幸,全交给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恼,悲哀,患难,索性由我一人负担了去吧! 我心里虽这样的在替他祝福,我的眼泪却连连续续的落了下来。半年以来,因为失业的原因,在上海流离的苦处,我想起来了。三个月前头,我的女人和小孩,孤苦零仃的由这条铁路上经过,萧萧索索的回家去的情状,我也想出来了。啊啊!农家夫妇的幸福,读书阶级的飘零!我女人经过的悲哀的足迹,现在更由我在一步步的践踏过去!若是有情,怎得不哭呢! 四周的景色,忽而变了,一刻前那样丰润华丽的自然的美景,都又好象在那里嘲笑我的样子: ”你回来了么?你在外国住了十几年,学了些什么回来?你的能力怎么不拿些出来让我们看看?现在你有养老婆儿子的本领么?哈哈!你读书无术,到头来还不是归到乡间去啮niè祖宗的积聚!“ 我俯首看看飞行的车轮,看看车轮下的两条白闪闪的铁轨和枕木卵石,忽而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死的诱惑。我的两脚抖了起来,踉跄前进了几步,又呆呆的俯视了一忽,两手捏住了铁栏,我闭着眼睛,咬紧牙齿,在脚尖上用了一道死力,便把身体轻轻的抬跳起来了。啊啊,死的胜利!我当是时若志气坚强一点,早就脱离了这烦恼悲苦的世界,此刻好坐在天神BEATRICE的脚下拈花作微笑了。但是我那一跳,气力没有用足。我打开眼睛来看时,大地高天,稻田草地,依旧在火车的四周驰骋,车轮的辗声,依旧在我的耳里雷鸣,我的身体却坐在栏杆的上面,绝似病了的鹦鹉,被锁住在铁条上待毙的样子。我看看两旁的美景,觉得半点钟以前的称颂自然美的心境,怎么也回复不过来。我以泪眼与硖石的灵山相对,觉得硖西公园后石山上在太阳光下游玩的几个男女青年,都是挤我出世界外的魔鬼。车到了临平,我再也不能细赏那荷花世界柳丝乡的风味。我只觉得青翠的临平山,将要变成我的埋骨之乡。笕jiǎn桥过了,艮山门过了。灵秀的宝叔山,奇兀的北高峰,清泰门外贯流着的清浅的油油溪流,溪流上摇映着的萧疏的杨柳,野田中交叉的窄路,窄路上的行人,前朝的最大遗物,参差婉绕的城墙,都不能唤起我的兴致来。车到了杭州城站,我只同死刑犯上刑场似的下了月台。一出站内,在青天皎白的底下,看看我儿时所习见的红墙舍,酒馆茶楼,和年轻气锐的生长在都中的妙年人士,我心里只是怦怦的乱跳,仰不起头来。这种幻灭的心理,若硬要把它写出来的时候,我只好用一个譬喻。譬如当青春年少,我遇着一位绝世佳人,她对我本是初恋,我对她也是第一次的破题儿。两人相携相挽,同睡同行,春花秋月的过了几十个良宵。后来我的金钱用尽,女人也另外有了心爱的人儿,她就学会了樊素,同春去了。我只得和悲衰孤独、贫困恼羞结成伴侣。几年在各地流浪之余,我年纪也大了,身体也衰了,披了一身破褴的衣服,仍复回到当时我两人并肩携手的地方。山川草木,星月云霓,仍不改其美丽。我独坐湖滨,正在临流自吊的时候,忽在水面看见了那弃我而去的她的人影像。她容貌同几年前一样的华丽,项下挂着一串珍珠,此从前更加添了一层光彩,额上戴着的一圈玛瑙,此时更红艳多了。且更有难堪者,回头来一看,看见了一位文秀闲雅的美少年,站在她的背后,用了两手在那里摸弄她的腰背。啊啊!这一种譬喻,值得什么?我当时一下车站,对杭州的天地感得的那一种羞惭懊丧,若以言语可以形容的时候,我当时的夏布长衫,就不会被泪水湿透了,因为说得出譬喻得出的悲怀,还不是世上最伤心的事情呀。我慢慢俯了首,离开了刚下车的人群与争揽客人的车夫和旅馆的招待者,独行踽踽的进了一家旅馆,我的心里好象有千斤重的一块铅石坠在那里的样子。 开了一个单房间,洗了一个手脸,茶房拿了一张纸来,要我填写姓名年岁籍贯职业。我对他呆呆的看了一忽,他好象是疑我不曾出过门,不懂这规矩的样子,所以又仔仔细细的解说了一启遍。啊啊,我那里是不懂规矩,我实在是没有写的勇气哟,我的无名的姓氏,我的故乡的籍贯,我的职业!啊啊!叫我写出什么来? 被他催迫不过,我就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假名,填上了“异乡人”的三字,在职业栏下写了一个“无”字。不知不觉我的眼泪竟噗嗒噗嗒的滴了两滴在那张纸上。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纸上看了一看,又问我说: “先生府上是那里,请你写上了罢,职业也要写的。” 我是没办法,就把异乡人三字圈了,写上“朝鲜”两字,在职业之下也圈了一圈,真了“浮浪”两字进去。茶房出去之这后,我就关上了房门,倒在床上尽情的暗泣起来了。 七 伏在床上暗泣了一阵,半日来旅行的疲倦,征服了我的心身。在朦胧半觉的中间,我听见了几声咯咯叩门声。糊糊涂涂的起来开了门,我看见祖母,不言不语的站在门外。天色好象晚了,房里只是灰黑的辨不清方向。但是奇怪得很,在这灰黑的空气里,祖母面上的表情,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这表情不是悲哀,当然也不是愉乐。只有一种压人的庄严的沉默。我们默默的对坐了几分钟,她才移动了那绉纹很多的嘴说: “达!你太难了,你何以要这样的孤洁呢!你看看窗外看!” 我向她指的方向一望,只见窗下街上黑暗嘈杂的人丛里有两个大火把在那里燃烧,再仔细一看,火把中间坐着一位木偶。但是奇极怪极,这木偶的面貌,竟完全与我的一个朋友面貌一样。依这情景来,大约是赛会了,我回头来正想和祖母说话,房内的电灯拍的响了一声,放起光来了,茶房站在我的床前,问我晚饭如何?我只呆呆的不答,因为祖母是今年二月里刚死的,我正在追想梦里的音容,那里还有心思回茶房的话哩?遣茶房走了,我洗了一个面,就默默的走出旅馆来。夕阳的残照,在路旁的层楼屋脊上还看得出来。店头的灯火,也星星的上了。日暮的空气,带着微凉,拂上面来。我在羊市街头走了几转,穿过车站的庭前,踏上清泰门前的草地上去。沈静的这杭州故郡,自我去国以来,也受了不少的文明的侵害,各处的旧迹,一天一天被拆毁了。我走到清泰门前,就起了一种怀古之情,走上将拆而犹在的城楼上去。城外一带杨柳桑树上的鸣蝉,叫得可怜。它们的哀吟,一声声沁入了我的心脾,我如同海上的浮尸,把我的情感,全部付托了蝉声,尽做梦似的站在丛残的城堞上看那西北的浮云和暮天的急情,一种淡淡的悲哀,把我的全身溶化了。这时候若有几声古寺的钟声,当当的一下一下,或缓或徐的飞传过来,怕我就要不自觉的从城墙上跳下城濠,把我灵魂和入晚烟之中,去笼罩着这故都的城市。然而南屏还远,CURFEW今晚上不会鸣了。我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立了好久,看西天只剩了一线红云,把日暮的悲哀尝了个饱满,才慢慢地走下城来。这时候天已黑了,我下城来在路上的乱石上钩了几脚,心里倒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想想白天在火车上谋杀的心思和此时的恐怖心里一比,你的感情思想,原只是矛盾的连续呀!说什么理性?讲什么哲学? 走下了城,踏上清冷的长街,暮色已弥漫在市上了。各家的稀淡的灯光,比数刻前增加了一倍的势力。清泰门直街上行人的影子,一个一个从散射在街上的电灯光里闪过,现出一种日暮的情调来。天气虽还不曾大热,然而有几家却早把小桌子摆在门前,露天的在那里吃饭了。我真成了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光了两眼,尽在这日暮的长街上行行前进。 我在杭州并非没有朋友,但是他们或当科长,或任参谋,现在正是非常得意的时候,我若飘然去会,怕我自家的心里比他们见我之后憎嫌我的心思更要难受。我在沪上,半年来已经饱受了这种冷眼,到了现在,万一家里容我便可回家永住,万一情状不佳,便拟自决的时候,我再也犯不着讨这些没趣了。我一边默想,一边看看两旁的店家在电灯下围桌晚餐的景象,不知不觉两脚走入了石牌楼的某中学所在的地方。啊啊,桑田沧海的杭州,旗营改变了,湖滨添了些邪恶的中西人的别墅,但是这一条街,只有这一条街,依旧清清冷冷,和十几年前我初到杭州考中学的时候一样。物质文明的幸福,些微也享受不着,现代经济组织的流毒,却受得很多的我,到了这条黑暗的街上,好象是已经回到了故乡的样子,心里忽感到了一种安泰,大约是兴致来了,我就踏进了一家巷口的小酒店里买醉去。受字数所限,没有全部,看下面的链接
其实人啊,有时候真的不可以太过放低自己,不要对一个麻木之人抱有温存的希望,不分友情或爱情。纵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需要一份懂得,来铺垫心与心的桥梁,只有两颗共鸣的心,才能摩擦出相知相惜的情深,也才值得付出与守望。否则你的热情只会成为别人烦燥的理由,又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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