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若回溯到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没想到会在省图的阅览室里遇到他。
那时陕西省图书馆还在西大街旁,坐北朝南。那时车不多,偌大的庭院空空荡荡。夏天的时候,爬山虎会爬满那座古旧的苏式建筑。
那天是初秋,墙上的爬山虎依然浓翠。我走进阅览室,他正坐在裂开了口子的桌边看书。阅览室的采光并不好,窗户小且高,阳光从小小的玻璃窗投射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沉浮。时空交错间阅览室仿佛幻化成静谧的教堂。
我坐到他的对面,轻轻敲了敲桌面。他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似乎有片刻在思考我是谁?
我是谁呢?我是入学不久的大学生,我也是和你一起在火与铁中淬炼的工友。
二
那一年,我第二次参加高考。参加高考前我已经接了母亲的班,进了铁路工厂成为一名电焊工人。我大概永远也忘不了第一天进厂上班的情形。师傅带着我换上又粗又厚的工作服,我拿着电焊面罩,走进厂房。昏暗的厂房里,电焊的强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灼人眼球,我站在烟尘滚滚,噪声隆隆的厂房里,工友们拿着铁锤、焊把、配件面无表情地在我身旁过来过去,我尴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一个整日同书与笔打交道的高中生,突然进入了铁与火的世界,这种落差还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可以坦然接受的事情。于是,那些曾经让我疲惫不堪的课本和复习资料变得那么亲切。
他是我同一个班组的工友,技校生,比我大两岁。高瘦,微微驼背,看上去还有些文弱。我坐在工具柜里背单词的时候,他也会拿本书看,有时是文学书籍,有时是英语。走得近一些之后,才知道他在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当时他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是班组的`主力,而我一直是个不能独立干活的学徒娃。在接班这件事上,我一直是有情绪的,有时就会表现出来。有一次我旷工,第二天早上上班的时候,他一早上都没有理我,我也一直没敢看他。在我的心中,他亦兄亦友,几乎是我那段时间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他,那段日子我很难坚持下来。
三
第二年快到高考的时候,我跟他说我还想考大学。他说只要能考你就去考,他说自己初中的时候成绩一般,家里人让他上了技校,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没什么后悔的,因为即使上了高中,他也很难考上大学。上了技校将来就是做工人,所以现在也还满足。
好在离开学校不久,母校还保留着我的关系,于是那一年我又参加了高考。成绩出来了,并不理想,只能上大专。大专就大专吧,总比在这强,他说。
如果人的一生有几件事是忘不了的,对我来说,去报道的情形算是一个。
我说,该去报道了,他说,嗯,等我下班。
他下了班,洗了澡,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说,准备好了没?我说好了。他就把棉被绑在他的车后座上,我用网兜把暖瓶和脸盆挂在车把上,两个人一人一辆自行车,骑了一个多小时,把我送到了学校。
到了宿舍,他帮我铺好了床。
我记得很清楚,不远处传来《北京人在纽约》的主题曲:“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
一切安顿好,已经很晚了,我送他到学校大门口,两个人坐在花坛上,聊了很久。
四
时至今日,读了大学的我今天泯然众人。而他,考取了铆工技师后抓住机会办了出国劳务。而今定居海外,儿女双全,生活幸福美满。
微信上他的头像是自己的自拍照,又熟悉又有些陌生,也没怎么聊过。毕竟彼此已经年登中年,很多事情,是会随着时光流转的。
有时回看年少时候的照片,就会想起那年参加高考以及去报道的情形。那时候我们风华正茂,他是我可以依靠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