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给您找了两篇。
1.
龙应台----百年思索
文学------白杨树的湖中倒影
为什麽需要文学?了解文学、接近文学,对我们形成价值判断有什麽关系?如
果说,文学有一百种所谓「功能」而我必须选择一种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
有一个很精确的说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在我
自己的体认中,这就是文学跟艺术的最重要、最实质、最核心的一个作用。我不知
道你们这一代人熟不熟悉鲁迅的小说?他的作品对我们这一代人是禁书。没有读过
鲁迅的请举一下手?(约有一半人举手)鲁迅的短篇《药》,讲的是一户人家的孩
子生了痨病。民间的迷信是,馒头沾了鲜血给孩子吃,他的病就会好。或者说《祝
福》里的祥林嫂;祥林嫂是一个唠唠叨叨的近乎疯狂的女人,她的孩子给狼叼走了。
让我们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鲁迅所描写的那个村子里头的人,那麽我们看
见的,理解的,会是什麽呢?祥林嫂,不过就是一个让我们视而不见或者绕道而行
的疯子。而在《药》里,我们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买馒头,等看人砍头的父亲
或母亲,就等着要把那个馒头泡在血里,来养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们就是那小
村子里头最大的知识份仔,一个口齿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对农民的迷信表达一点不
满。
但是透过作家的眼光,我们和村子里的人生就有了艺术的距离。在《药》里头,
你不仅只看见愚昧,你同时也看见愚昧后面人的生存状态,看见人的生存状态中不
可动摇的无可奈何与悲伤。在《祝福》里头,你不仅只看见贫穷粗鄙,你同时看见
贫穷下面「人」作为一种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学,使你「看见」。
我想作家也分成叁种吧!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
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这是叁个不
同层次。
文学与艺术使我们看见现实背面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在这种现实里,
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还有直觉的对「美」的顿悟。美,也是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
种现实。
谁……能够完整的背出一阕词?讲我最喜欢的词人苏东坡好了。谁今天晚上愿
意为我们朗诵《江城子》?(骚动、犹豫,一男学生腼腆地站起来,开始背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
(学生忘词,支吾片刻,一位白发老先生朗声接下:
「明月夜,短松岗。」热烈掌声)
你说这短短七十个字,它带给我们什麽?它对我们的价值判断有什麽作用?你
说没有,也不过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欲言又止的文字,文字里幽渺的意象,
意象所激起的朦胧的感觉,使你停下来叹一口气,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倏然灭掉的路
灯,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里,让孤独笼罩,与隐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对。
但是它的作用是什麽呢?如果鲁迅的小说使你看见了现实背后的纵深,那麽,
一首动人,深刻的诗,我想,它提供了一种「空」的可能,「空」相对於「实」。
空,是另一种现实。我们平常看不见的、更贴近存在本质的现实。
假想有一个湖,湖里当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杨树,这一排白杨树当然是实
体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觉到它树干的凹凸的质地。这就是我们平常理性的
现实的世界,但事实上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不称它为「实」,甚至不注意到它的
存在。水边的白杨树,不可能没有倒影,只要白杨树长在水边就有倒影。而这个倒
影,你摸不到它的树干,而且它那麽虚幻无常:风吹起的时候,或者今天有云,下
小雨,或者满月的月光浮动,或者水波如镜面,而使得白杨树的倒影永远以不同的
形状,不同的深浅,不同的质感出现,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无的。
但是你说,到底岸上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还是水里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
实。然而在生活里,我们通常只活在一个现实里头,就是岸上的白杨树那个层面,
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层面,而往往忽略了水里头那个「空」的,那个随时
千变万化的,那个与我们的心灵直接观照的倒影的层面。
文学,只不过就是提醒我们:除了岸上的白杨树外,有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更真
实存在,就是湖水里头那白杨树的倒影。
2.
时间 龙应台
二00七年最末一个晚上,十八岁的华飞去和朋友午夜狂欢。我坐在旅店的窗边,泰北冬季的天空洁净,尤其当城市的灯火因贫穷而黯淡,星星就大胆放肆了,一颗一颗堂堂出现。但是星星虽亮,却极度沉默,下面的街头人声鼎沸,乐鼓翻腾。刚从街上的人流里撤回,我知道,像河水般涌动的是情绪激越的观光客,但是巷里骑楼下.疲惫的女人正开始收摊,她们赤脚的幼儿蜷在一旁,用破毯子裹着,早睡着了。
然后烟火.冲向天空轰然炸开,瞬间的璀璨,极致的炫美,人们雀跃欢呼,这是跨年之夜。可是,这不是神明的生日,不是英雄的诞辰,不是神话中某一个伟大的时刻,不是民族史里某一个壮烈的发生,那么,人们庆祝的究竟是什么呢?
想想看,你用什么东西量时间?
一只沙漏里细沙流完是一段时间。一炷馨香袅袅烧完是一段时间。一盏清茶,从热到凉,是一段时间。钟表的指针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时间。
有时候,我们用眼睛看得见的“坏”去量时间。一栋每天路过的熟悉的房子,从围墙的斑驳剥落到门柱的腐蚀倾倒,然后看着它的屋顶一寸寸扩大垮陷,有一天野树爬藤从屋中昂然窜出,宣告完成——需要多少时间?
有时候,我们用非常细微的“动”去量时间。星星的行走、潮水的涨落、影的长短,不都是时间的量器?在香港的海滨,我看每天金星出现在海平线上的一点,冬天和夏天不同。在台北的阳明山上,我看夕阳下沉时碰到观音山脊的那一刹那,春天和秋天也不同。
你是否也用过别的量法?孩子小时,我在他们卧房的门沿挂上一个一米半高的木板量尺。每一年孩子的生日,让他们站在门沿背对着尺,把他们的高度用小刀刻下。于是刻度一节一节高升,时间也就一节一节在走。
南美洲有一家人,夫妻俩加五个孩子,每一年的同一天,一家七口一人拍一张大头照,三十年不曾间断。三十年中,红颜夫妻变成老夫老媪,可爱纯真的婴儿变成心事重重的中年人。
还有那疯狂的艺术家,突然决定写数字。醒来一开眼就写连续累积数字,吃饭、坐车、走路、如厕、洗头时不断地写;搭飞机出国时,在飞机的座位上写;到医院看病打针时,在病床上写;到教堂做礼拜时,在教堂的长板凳上写。每分每刻每时写,每天每月每年写,数字愈来愈大,字串愈来愈长,艺术家这个人,是的,愈来愈老。
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时候,杜甫不是在记录时间吗?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人,不是在记录时间吗?伦勃朗一年一年画自画像,从少年轻狂画到满目苍凉——他不是在记录时间吗?
农业社会的人们认真地过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难道不也是在一个看不见的门沿上,秘密地,一刀一刀刻下时间的印记?
所以跨年的狂欢,聚集,倒数,恐怕也是一种时间的集体仪式吧?都市里的人,灯火太亮,已经不再习惯看星星的移动和潮汐的涨落,他们只能抓住一个日期,在那一个晚上,用美酒、音乐和烟火,借着人群的吆喝彼此壮胆,在那看不见的门沿量尺上,刻下一刀。
凌晨四时,整个清迈小城在宁静的沉睡中,二00八年悄悄开始。我们行装齐整,离开了旅店,在黑夜中上路,往泰寮边界出发。五个小时的蜿蜒山道,两天的慢船河路,冷冽的空气使人清醒。我在想,在古老的湄公河上啊,时间用什么测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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