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柳叶儿抽芽的季节了。 每当看到那一片片打着细卷儿,在暖和的阳光里慢慢舒展的柳叶儿时,我总忍不住要伸手去摘一片来,放在嘴里嚼着,慢慢品尝一番那苦中略带些涩的滋味儿。 柳叶儿救过我的命。 那一年春天,地里的野菜吃光了,前一年的干地瓜秧吃光了,榆树皮吃光了,大家又抢柳叶儿……那一年,我八岁。 柳叶,自然在嫩的时候最好吃,老了,便又苦又硬,难以下咽。柳叶儿一长出来,便长得风快,能够吃的日子,只有那么七八天,至多十几天。 那些天,全家最乐的是我。 柳叶儿,是要抢的。低处的,几天就被大人们抢光了。他们在长杆上绑一把镰刀,咔嚓咔嚓把树枝全割下来,一抱一抱运回家去,柳叶儿捋下来吃,树枝儿烧火。高处的,大人没办法,这正好有了我的用武之地。 我的淘气,本来就是出了名的。从小就喜欢上树爬高来逞能。谁说这树太高,没人能爬上去,我就两脚一甩,鞋飞出去,猴一样噌噌地一直爬到最高点,爬到底下人越是不让上、越是嚷着危险的那根枝上去,抱住树枝,哗哗地摇,摇得我自己的身子随着树枝弹过来,摆过去,摇得底下人一个劲地喊叫,一片惊慌,才得意洋洋地溜下树来。便是家里人知道,挨一顿骂,或是挨一巴掌,嘴里哇哇地哭,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我和三叔每天都是在太阳出来之前,露珠儿还在树叶儿上的时候,就去抢树叶儿的。近处的抢完了,就往远处。 天蒙蒙亮,眼睛还没有睁开,早春的空气里是一片湿润润的清凉。我和三叔一高一矮;一前一后,踩着村边的小道,一直走到村南那飘着一团淡淡晨雾的小河边。河水缓缓地流着,平静得连一个泡沫都没有,只有远处的小石桥下,偶尔传来一两声哗啦哗啦的水响。三叔先找到一棵树,大概认为值得上吧,就叫我过去。我走过去仰头看看,一下甩脱了鞋。.脚丫子猛地踩到冰凉的硬地上,牙齿都咯嘣嘣响。我赶紧把裤带勒紧,手上吐口唾沫,抱住树干,缓一缓劲,便飕飕地爬上去。衣服扣子开了,肚皮蹭着了树干,凉飕飕的。树上的露珠滴进脖子,滚下去,通身又是一阵阴凉。 我从上而折了树枝往下扔,三叔仰着头在下边捡,一会儿便折下来一大抱。这时候,太阳出来了,老远老远淡青色的天边上,兀地跳出半轮鲜红,那红光便立刻远远地罩过来,像要把人化了进去。我看痴了,三叔便仰头问我:你看什么?我说:一个大樱桃,鲜红鲜红,全是肉做的。 柳枝儿抱回家来.奶奶便把柳叶儿捋进盒里、筐里,然后烧一锅开水煮,煮好之后,又捞进凉水里泡。往往要泡一两天,换三五次水,再攥干了剁碎,放上葱花、盐,做菜糊糊粥吃,有时候还会抓上一小把黑豆,喝儿口粥,吃到一个豆儿,满心里香得不行。 最好吃的当然是用它来包菜包子,里面还要再放一勺油。做这样的饭,全家便只允许我一个放开了吃。于是我拼了命直吃到肚子圆鼓溜溜的,薄薄的一层肚皮几乎撑得透明。每当这时,奶奶便不放我出去乱跑,她担心我一个跟头摔倒,那纸一般的肚皮被弄破,里面的肠子会淌出来。 多亏了那些树叶,吃光了一茬,长出来一茬,再吃光了一茬,再长出来一茬……那年月,有多少老百姓都是靠着这些树叶活下来的! 对于柳,人们又是吟诗,又是作画,又是感叹它的多情,又是赞赏它的多姿。我却总忍不住要摘一片下来嚼嚼。而且,我想告诉人们,它味苦,微涩,但能救人,如果你没东西吃,它能够让你活下去。
1935年秋天,红四方面军进入草地,许多同志得了肠胃病。我和两个小同志病得实在赶不上队伍了,指导员派炊事班长照顾我们,让我们走在后面。 炊事班长快四十岁了,个儿挺高,背有点儿驼,四方脸,高颧骨,脸上布满皱纹,两鬓都斑白了。因为全连数他岁数大,对大家又特别亲,大伙都叫他“老班长”。 三个病号走不快,一天只走二十来里路。一路上,老班长带我们走一阵歇一阵。到了宿营地,他就到处去找野菜,和着青稞面给我们做饭。不到半个月,两袋青稞面吃完了。饥饿威胁着我们。老班长到处找野菜,挖草根,可是光吃这些东西怎么行呢!老班长看我们一天天瘦下去,他整夜整夜地合不拢眼,其实,这些天他比我们瘦得还厉害呢! 一天,他在一个水塘边给我们洗衣裳,忽然看见一条鱼跳出水面。他喜出望外地跑回来,取出一根缝衣针,烧红了,弯成了钓鱼钩。这天夜里,我们就吃到了鲜美的鱼汤。尽管没加作料,可我们觉得没有比这鱼汤更鲜美的了,端起碗来吃了个精光。 以后,老班长尽可能找有水塘的地方宿营,把我们安顿好,就带着鱼钩出去了。第二天,他总能端着热气腾腾的鲜鱼野菜汤给我们吃。我们虽然还是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比起光吃草根野菜来毕竟好多啦。可是老班长自己呢,我从来没见他吃过一点儿鱼。 有一次,我禁不住问他:“老班长,你怎么不吃鱼啊?” 他摸了摸嘴,好像回味似的说:“吃过了。我一起锅就吃,比你们还先吃呢。” 我不信,等他收拾完碗筷走了,就悄悄地跟着他。走近前一看,啊!我不由得呆住了。他坐在那里捧着搪瓷碗,嚼着几根草根和我们吃剩下的鱼骨头,嚼了一会儿,就皱紧眉头硬咽下去。我觉得好像有万根钢针扎着喉管,失声喊起来:“老班长,你怎么……” 老班长猛抬起头,看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搪瓷碗,就支支吾吾着说:“我,我早就吃过了。看到碗里还没吃干净,扔了怪可惜的……” “不,我全知道了。”我打断了他的话。 老班长转身朝两个小同志睡觉的地方看了一眼,一把把我搂到身边,轻声说:“小声点儿,小梁!咱们俩是党员,你既然知道了,可不要再告诉别人。” “可是,你也要爱惜自己啊!” “不要紧,我身体还结实!”他抬起头,望着夜色弥漫的草地。好久,才用低沉的声音说,“指导员把你们三个人交给我,他临走的时候说:‘他们年轻。一路上,你是上级,是保姆,是勤务员啊,无论多么艰苦,也要把他们带出草地。’小梁,你看这草地,无边无涯,没个尽头。我估计,还要二十天才能走出去。熬过这二十天不简单啊!眼看你们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只要哪一天吃不上东西,说不定就会起不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去向党报告呢?难道我能说,‘指导员,我把同志们留在草地上,我自己克服了困难出来啦’?” “可是,你总该跟我们一起吃一点儿呀!” “不行,太少啦。”他轻轻地摇摇头,“小梁,说真的,弄点儿吃的不容易啊!有时候等了半夜,也不见鱼上钩。为了弄一点儿鱼饵,我翻了多少草皮也找不到一条蚯蚓……还有,我的眼睛坏了,天色一暗,找野菜就得一棵一棵地摸……” 我再也忍不住了,抢着说:“老班长,以后我帮你一起找,我看得见。” “不,咱们不是早就分好工了吗?再说,你的病也不轻,不好好休息会支持不住的。” 我还坚持我的意见。老班长忽然严厉地说:“小梁同志,共产党员要服从党的分配。你的任务是坚持走路,安定两个小同志的情绪,增强他们的信心!” 望着他那十分严峻的脸,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竟扑倒在他怀里哭了。 第二天,老班长端来的鱼汤特别少,每个搪瓷碗里只有小半条猫鱼,上面漂着一丁点儿野菜。他笑着说:“吃吧,就是少了点儿。唉!一条好大的鱼已经上了钩,又跑啦!” 我端起搪瓷碗,觉得这个碗有千斤重,怎么也送不到嘴边。两个小同志不知道为什么,也端着碗不往嘴边送。老班长看到这情况,收敛了笑容,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说:“怎么了,吃不下?要是不吃,咱们就走不出这草地。同志们,为了革命,你们必须吃下去。小梁,你不要太脆弱!”最后这句话是严厉的,意思只有我知道。 我把碗端到嘴边,泪珠大颗大颗地落在热气腾腾的鱼汤里。我悄悄背转身,擦擦眼睛,大口大口地咽着鱼汤。老班长看着我们吃完,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是我的心里好像塞了铅块似的,沉重极了。 挨了一天又一天,渐渐接近草地的边了,我们的病却越来越重。我还能勉强挺着走路,那两个小同志连直起腰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老班长虽然瘦得只剩皮骨头,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还一直用饱满的情绪鼓励着我们。我们就这样扶一段,搀一段,终于走到草地边上,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峰已经看得见了。 这天上午,老班长快活地说:“同志们,咱们在这儿停一下,好好弄点儿吃的,鼓一鼓劲,一口气走出草地去。”说罢,他就拿起鱼钩找水塘去了。 我们的精神特别好,四处去找野菜,拾干草,好像过节似的。但是过了好久,还不见老班长回来。我们四面寻找,最后在一个水塘旁边找到了他,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我们都着慌了。过雪山的时候有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战士用惊人的毅力支持着自己的生命,但是一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要挽救老班长,最好的办法是让他赶快吃些东西。我们立即分了工,我去钓鱼,剩下的一个人照料老班长,一个人生火。 我蹲在水边,心里不停地念叨:“鱼啊!快些来吧!这是挽救一个革命战士的生命啊!”可是越性急,鱼越不上钩。等了好久,好容易看到漂在水面的芦秆动了一下,赶紧掣起钓竿,总算钓上来一条两三寸长的小鱼。 当我俯下身子,把鱼汤送到老班长嘴边的时候,老班长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看见我端着的鱼汤,头一句话就说:“小梁,别浪费东西了。我……我不行啦。你们吃吧!还有二十多里路,吃完了,一定要走出草地去!” “老班长,你吃啊!我们抬也要把你抬出草地去!”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你们吃吧。你们一定要走出草地去!见着指导员,告诉他,我没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没把你们照顾好。看,你们都瘦得……” 老班长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头。突然间,他的手垂了下去。 “老班长!老班长!”我们叫起来。但是老班长,他,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我们扑在老班长身上,抽噎着,很久很久。 擦干了眼泪,我把老班长留下的鱼钩小心地包起来,放在贴身的衣兜里。我想,等革命胜利以后,一定要把它送到革命烈士纪念馆去,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来瞻仰它。在这个长满了红锈的鱼钩上,闪烁着灿烂的金色的光芒!
草地。迷蒙的草地,笼罩在一片阴沉沉的雨雾里。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泥潭。一支钢铁般的队伍,正在这一片神奇的土地上进行着。
断炊了,在他的干粮袋里,也只剩下几块青稞饼。此刻,他迈着艰难的步履走着。那匹小马,他让腿化脓的战士骑了。忽然,他那消瘦的脸上,浮现出严峻的神情。不远处,又有两名战士倒在“路边”。
“好同志,不能倒下!”他奔过去拍了拍战士的肩膀。“首长,走......走不动了。“战士喘着气,望着眼前这位魁梧的中年人,轻声说:“两天没吃了。”
他听着,眉稍颤抖了一下,默默地从干粮袋里掏出那几小块青稞饼,分塞给战士:“吃吧!不吃就走不出草地。”当他的身影渐渐消融在雨中时,一个战士捧着青稞饼,眼窝里闪着泪花,问:“他是谁呀?”“不知道。”另一个战士回答说,“反正是一位首长,不是师长就是政委。”
进入草地第七天了。晚上,部队准备宿营了。红军首长喝了一口大碗苦涩的野菜汤,借着马灯微黄的光,打开一张军事地图。警卫员走近他的身边,递给他一个纸包:“司令员,一个战士留下的,临终时说,一定要交给首长。”
他轻轻打开纸包。啊!那是几块青稞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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