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四年了,几次提笔想为母亲写点文字,结果都未能如愿,因为每当想起母亲,我的心就被那深沉炙热的母爱烫得生疼,眼眶里满溢着欲绝的悲伤,每次的冲动都以泪湿纸笺而告终。
母亲伏氏,在家中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五,上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我的外公曾经当过民团的团长,家道殷实,母亲的幼年是很幸福的,外公对伶俐的母亲偏爱有加,在三十年代的农村,一个女孩子家能有识字的机会就是最好的证明。最是母亲引以为荣的是她完全继承了外祖母优秀的女红和精致的茶饭技艺。
母亲在十八岁上嫁给了父亲,他们的婚姻完全是祖父和外公包办的,媒妁之言成就了他们的结合。令我们钦羡不已的是,父母的婚姻经受了饥饿的考验,经受了颠沛流离的磨难,更是经受了贫穷的煎熬,我们的父母始终不离不弃,相扶相携地走了五十四年,养育了七个儿女,造就了一个家族的兴旺。
在六零年的那场年馑中,父亲顶替祖父在洮河工地上修水利工程,母亲领着五岁的哥哥和两岁的姐姐困守在家中。母亲白天随别人一起出工,夜晚就壮着胆子到生产队的苜蓿地里去掐苜蓿或是到麦田里偷偷地剪几束麦穗。那时的集体食堂每顿只供给出工的人一碗菜粥,母亲的菜粥匀给了哥哥和姐姐,她只能生吞几颗麦粒或是吞吃几口榆树皮磨成的“炒面”充饥。在那夜色如漆,地埂高陡,窟泉(洪水冲刷成的地穴)四伏的境况下,我的母亲,一个脚半裹的'小脚媳妇,心中怀着怎样的惊恐啊!用母亲的话说,就是饿得不晓得害怕是啥了。
虽然母亲竭尽全力地寻找吃的,但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年馑中,她的力量显得是那样的渺小,我那两岁多的姐姐最终没熬过来,成了无数饿殍之一。当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父亲闻讯赶回家时,母亲和哥哥已成奄奄待毙状,刚烈的父亲悲痛欲绝,在一个料峭的春晨,一副担子挑着哥哥和一口小锅,一个铺盖卷,领着母亲背井离乡了。
从静宁逃难到华亭之后,父母和哥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正如天无绝人之路一般,父亲很幸运的进了一家国营林场,母亲也成了林场大灶上的厨工,飘荡的小舟终于泊定在平静的港湾,我的家族在关山的沃土里植下了自己的根系。
我的出生使母亲又一次陷入灾难。我两个月大时,九岁的哥哥在看社火时走丢了。全林场的工人四面八方的找寻了一天一夜,最终找到了哥哥,心急如焚的母亲也跑到场部去打探消息。当父母领着哥哥回到家时,我蹬开了包裹自己的被子,冻成了一个冰凉的小人儿,嘴里游气若丝,眼看着是不行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的父亲慌张的请来了乡村医生,那医生看了看我,包了几顿西药片留下,偷偷地对父亲说,怕是救不活了,听天由命吧!
吃完了那医生的西药片,我的危机稍微有了好转。三天水米未进一眼没眨的母亲,一气吃了两海碗黄面疙瘩喝了一碗浆水汤。孰料母亲担惊的心还没有平缓,我又转成了“百日咳”。一气急促的咳嗽过后,我的眼珠后翻,死鱼眼一般,连鼻息都没有了。在母亲一声迭一声的哭唤中,我的眼珠又回归原位,有了微弱的气息。最后一次咳嗽之后,真的气息全无大半天时间,邻居抱来了一捆洋麦草,准备把我裹起来扔掉。母亲如疯婆一般又吼又哭,不许别人碰我。五内俱焚的父亲找来了一个老娘婆(农村里擅长接生的老妇),那婆婆用艾蒿灸遍了我的全身,母亲像捧着一件宝贝又捧了我两天两夜,当我被艾蒿灸活过来,“哇”地哭出一声之后,母亲喜极若狂,紧搂着我嚎啕大哭。将近一个礼拜的煎熬,劳神累心,除了母亲,谁能做到如此啊?
由于父亲工作的变故,在我三岁的时候,举家迁居到苍沟,父亲由工人变成了农民。继我之后,大妹二妹三弟三妹四弟陆续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们的家由逃荒避难时的三口人一下子增加到九口人。兴旺的人丁,使困苦的日子更加困苦,辛劳的父母更加辛劳。为了养活我们,父母真正成了儿女们的牛马,其实父母的苦累已远远胜过了牛马!
父亲既当饲养员又下地干活,为的是多挣几分工。嬴弱的母亲白天也参加生产队里比较轻松的劳动,每天晚上,就凑在如豆的煤油灯下为我们缝补衣服,做鞋子。在那棉布棉花都凭票供应的年代,母亲凭着她优秀的女红技艺,连一块棉布渣渣都不废弃。不少伙伴都露腚赤脚,我们都未曾受过皮肉的冷冻。少小顽劣的我,冬天里常和伙伴们挤油,棉袄的袖子和鞋帮子差不多每天都被扯烂,母亲就整夜整夜地熬眼为我缝补。经常是睡觉时脱下的烂棉袄烂鞋子,到天亮时都会被母亲缝补一新,心里只是满满的欢喜,却体会不到母亲的半点艰辛。
过了十岁之后,懵懂中略略体会到了母亲的辛劳,便在每天晚上端着煤油灯,伴着母亲缝补。为了我不打瞌睡,母亲边飞针走线地缝补,边给我讲述她从外婆那里听来的故事,全是因果报应之类的神话传说。那些朴素的熏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与人为善的印痕,为我日后的成长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当有一天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穿不上线时,我忽然发现了母亲鬓角的白发,岁月的风霜在她的眼角烙下了印记,美丽的母亲已经明显的苍老了。
母亲一生,与人为善,虽未吃斋念佛,却有一颗慈悲为怀的善心。就在我们家的生活也捉襟见肘的时期,母亲时常接济着比我们更困难的邻居,有时送他们一碗两碗洋麦面,有时送他们半袋子洋芋,弟妹们不能再穿的小衣服都被母亲穿在了邻居家小孩的身上。
邻居家的奶奶由于儿子一家在城里,奶奶的饮食起居都是母亲照料的,这一照料就是十二年时间。接着又是照料奶奶退休回家患了偏瘫的儿子,端水送饭又是六年时间,直到邻家大叔去世。村子里在外工作的大哥大姐,每次回乡,都馋着洋芋搅团和洋芋粉,母亲总会全力地满足他们的心愿,不仅叫他们美美地吃上一顿,走时还要送上一两疙瘩。母亲的善行,为她造就了很好的口碑,至今让街坊邻居感念不已,惋惜不已。
1980年我高考落榜之后,一副颓废欲绝的样子回到了家乡。每天我都以自虐的方式在烈日下劳作。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她和父亲尽量放纵我的蛮横无理,任我东游西荡,抽烟酗酒。几次我酩酊大醉之后,都是母亲守在我的旁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我用勺子喂水。我自虐的是我的肉体,而伤害的却是母亲怜儿的心啊!
在我近乎崩溃的时候,是母亲的慈爱拯救了我。母亲支持我读书,很是奢侈的允许我彻夜读书,而父亲在清晨喝罐罐茶时却摸着黑,舍不得点亮油灯。母亲一次又一次的对我说:“我娃爱读书,会有出息哩。妈还要等着坐我娃的洋楼呢”!在母亲的鼓励下,我在艰辛的劳作之余,没有放弃对书籍的热爱,终于在1984年春被招聘为民办教师,离开了母亲和养育了我的黑土地。
我用第一月的工资为母亲买了一瓶杨梅罐头,母亲用勺子舀起一颗杨梅,反反复复的端详着,脸上溢满着幸福,最后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才把杨梅轻轻的放进嘴里,用牙齿轻叩,品尝着她从未吃过的南方水果,享受着一个母亲的骄傲――喜悦于儿子的振作。
孕育了众多的子女,倍偿了生活的艰辛。母亲的身体日渐衰弱,先是胆囊炎,继而是冠心病,最后是肾衰竭。母亲在六十五岁之后,每年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医院度过,有时一连几天不吃饭,药片却要大把大把的吞咽。母亲舍不得离开我们,她要看着儿女们都安居乐业。结果是天不垂怜,在母亲七十二岁的春天,她老人家终于被病魔掳走了,怀着许多未竟的心愿和不能割舍的牵挂,去了那个遥远的地方。
在母亲辞世四周年之际,我终于写下了这篇散乱的文字,为的是不能忘却的纪念。我的楼房母亲只去过一次,如今我们的日子都日益幸福,只是母亲永远不能和我们共享了。但我相信,母亲在天堂里是看着我们的,因为我们时常能够感受到母亲的存在。我也坚信我的母亲进入了天堂,如果连她那样善良的人都进不了天堂的话,那么天堂里还能有谁呢?
母亲,阴阳相隔,相见渺茫,请入儿的梦中,以慰思母之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