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数学不好,所以米奇不识乐谱。 这还不算,米奇从小到大没玩过乐器,曾经有过的机会都让妈妈以全力学习之神圣名义扼杀在摇篮里,米奇因此落得个百分之百的乐盲,十分无辜。到现在,领导在台上作“告别陋习,走向文明”的长篇报告,米奇在台下鼓掌都鼓不出节奏,总让人以为是叫倒好。 于是在一年几度的填写表格活动中,在爱好或特长一栏里,米奇不敢填写音乐,只能填写听歌。 作为一名每天听歌十首以上的职业听歌人,“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就像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对于早就长大的米奇来说已经没有实际意义,毕竟新歌太多歌词也都太拽个顶个儿地迷得人心旌摇荡,顾不上别的。 可是有一天,当你真的站在了蓝蓝的天空下看朵朵白云的飘来飘去,再看飘来飘去的朵朵白云下面欢跑的马儿,你除了嘱咐马儿呀你慢些跑以外,还会觉得你平时所有的欢欣鼓舞舒服自在都是土地主过年时喜滋滋用心咀嚼的两和面素馅大菜包子,都算不上什么,你甚至完全可以认为曾经走过的千山万水遭过的大小罪责都为了这一刻的享受,享受那遥远的童话世界,它居然那么真实。 2004年9月4日,米奇和木易斯基站在内蒙古的科尔沁草原看蓝蓝天空下以及白云漂浮下的草原,又看草原上无处不在的牛羊和羊倌儿,那种幸福感不同于捡钱,不同于看见一直暗恨的人脸上起了大个疖子,不同于恋爱,甚至不同于突然听到单位带薪放假一年的喜人消息――那是不可能的。那种幸福感从未有过,千金不换。 一直以为草原上的草该有半人高,风一吹,草一低,牛羊们就露出一张张笑脸。等到了内蒙古的科尔沁草原,才知道草原的草是贴着地皮生长的,都在一两寸左右,像城里刚刚修剪过的高尚草坪。在路边,在山坡,在树下,无处不草,一望无际,酒一样迷醉你的心田,迷醉你一直引为骄傲的认知能力,让你知道什么是壮观,什么是世面,什么是天堂。 和所有女人一样,米奇亦不知足,总希望好戏连台,希望好事一桩接一桩,最好能把人一鼓作气乐死。见识了草原,接下来的愿望就是住蒙古包。好在木易斯基是个猎奇心近于疯狂的人,于是两个人走啊走,寻啊寻,终于在通辽市八十公里开外寻到了珠日河草场,寻到了一溜儿专为游客准备的雪白蒙古包――本地蒙古人早就结束了蒙古包时代。米奇欢快地奔腾过去,乐颠颠儿一窜一窜地奔。那一刻米奇幼稚地觉得自己身体特别轻盈。服务小姐引领米奇走进左侧一排水泥版蒙古包中的一间,里面并排摆有两张床,另有床头柜、电视、卫生间。米奇好生绝望,阴阳怪气儿地说:知道的这是小旅店的标准间,不知道的还真容易以为是蒙古包呢。服务小姐反问姐姐你什么意思呀?住不住呀?我们这里服务好,不要结婚证。 米奇说那可太好了,总算来对地方了,真不容易呀,但我们要住原汁原味的蒙古包。 服务小姐说有,就带着两个人走进右侧一排帆布版蒙古包中的一间,里面是个空场,地上铺着红色氰纶地毯,角落里堆着几床被子。 米奇问:晚上怎么睡呀? 小姐:睡地上。 米奇问:就把被子铺到地上么? 小姐说是的。 那得多凉啊? 过去的蒙古人都是这么睡的。现在中央一台演的《成吉思汗》就是这么演的。 成吉思汗也是睡在地上么? 是啊!只不过在身下铺张兽皮什么的,都很简单的。 米奇灰溜溜地离开了,感觉四肢沉甸甸的,除了睡在地上不妥外,那走了八十公里才寻到的原汁原味蒙古包没有窗户一类的通风设备和没有卫生间一类的生活设备都让她止步不前,而住在有电视和卫生间的水泥蒙古包里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还不如住进之前在通辽市西拉木伦大街上看到的通辽宾馆。那多水泥呀! 木易斯基说:还装不装热爱草原了?装不下去了吧?别左右为难了!走吧!到通辽过夜吧。 走在回通辽的路上,米奇灰头土脸,不再像来时那么兴致盎然。待到太阳落山时,米奇终于承认,那文明和现代已经把自己熏陶得十分讲究进而什么都不适应了,准确地说,是把自己熏陶得半生半熟也就是夹生了。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假惺惺地四处寻求自然山水和原始风情不过是一走一过,走马观花,蜻蜓点水,糊弄自己和别人。 后来的事实一再证明这一点。比如在通辽城里吃火锅,米奇一定多要上一双筷子,一双夹熟食,一双夹生肉。再比如,面对纯美的大草原,米奇只是做狂喜状胡乱张望一番,或者到草地边上慨叹个五七八次,竟始终没往里面走一步,更没在泛黄的草地上坐一坐躺一躺,因为害怕白裤子染上颜色,怕草里的虫子和牛羊粪便。这一番左顾右盼的精细选择辜负了大好草原。 米奇终于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救药。 在米奇游山玩水的经历中,叶公好龙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米奇承认自己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还没怎么着,转眼就忘记了老祖宗们在北京周口店时茹毛饮血的浪漫生活,忘记了小时候每天排号必上的大旱厕以及每天早晨拎着马桶往大旱厕里倾倒的情景。当然米奇理智地认识到上述一切都是落后、愚昧和不爽的有力实证,都应该并且已经被先富一步的人干净彻底地清除了。可是当越来越多的贫下中农终于迎来现代、文明、进步、时尚的时候,怎么一个个心绪反倒漂浮不定起来?夜深人静时,总能听到北京周口店后人们世代相传蕴藏在心底的自然渴望和原始向往咕嘟咕嘟地往外翻涌。而到了白天,许多当年的贫下中农就忍不住回身去寻,傍着时隐时现的来时路,恨不得走遍青山绿水。吃过镇静剂和思考剂后米奇镇静思考,发现这一切不单单是附庸风雅,更多的是对文明来临前覆盖周遭的原始、自然的追忆,是对用以交换现代文明的巨大成本的叹息。 关于刚刚结识的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米奇已经渴望三年。几次从沈阳出发奔通辽,都被半路杀出的大青沟和甘旗卡所吸引,改道而行,半途而废。这次终于如愿。 通辽市原名哲里木盟,位于沈阳偏西北250公里处,正当科尔沁草原腹地,人口三百多万,蒙古族占三分之一。在通辽市周围徜徉,米奇感受到空旷。村庄不向内地那么多那么稠密,走很长的路看不见一个人影儿。米奇不时以为天地间只自己和木易斯基两个人在走。 进得通辽市,米奇马上发现,和其他城市一样,这里也是满大街游走着文明未遂的人们,大家穿着很边缘,神态举止很边缘,许多设置也边缘着,界于文明和半文明之间。人们张大眼睛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眼神里是风沙吹不尽的好奇渴望。土生土长的人们寻着现代和文明的信息,游客们寻求自然和原始的风貌,彼此都在真诚体会自己看得清和看不清的一切,都在探索生命的过去和未来,前途一阵阵清晰又一阵阵渺茫,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哪只脚。 在通辽周围的草原上,米奇看到许多羊群和羊倌儿,其中一个年轻的羊倌安安静静地坐在路边看一本厚厚的书。不远处是他不很雪白的羊群。 而在通辽市里,羊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园丁。城市绿化得很好,到处是杨树和柳树,想象得出明年春天这城里该是怎样一片杨花柳絮翻飞,让人睁不开眼透不过气。城里的园丁也许还记得科尔沁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还记得蓝天下成群的牛羊。也许当年,园丁就是个羊倌,也曾坐在路边,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来看。 以后还会有多少羊群在草地上吃草而羊倌儿在路旁聚精会神地看书,像画一样?天蓝得像用画笔刚刚涂好,白云就像新近采摘的棉花被风吹上了天。好担心那么真实美好的一切在不久以后成为遥远的童话。 该说通辽的交警了。 通辽的交警,心像透明的蓝天,外地车辆走错路当街调头是被默许的,不像沈阳交警,专找外地人的麻烦,看见外地车辆就像老猫看见小耗子,一个猛子扑将上去,随即施展有限才华,伤害目击者的眼球和当事人脆弱的心。 比通辽交警更人道的是通辽的交通指挥设置,绝大多数街路没有红绿灯,只几条主要街道的几个主要路段有红绿灯。大多数路口只划有醒目的停车线。两辆车迎头开过,彼此主动慢行,同时谦让,车辆少,人文气,来往舒缓太平。这种景况在其他文明的地方从没出现过,让人猜不透这到底是文明,还是不文明? 三五农民模样的人逍遥地坐在通辽城主要街道的马路牙子上,后面是花草树木,前面是平坦的马路及车来人往。总有人坐在那种位置上。坐着的人没有不妥的感觉,就像盘腿坐在草原上一样,十分从容安静,不怕灰尘,不怕米奇的注视。他们一定不是通辽城里的人,估计来自附近草原,或来走亲戚,或看医生。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神里满是喜兴,是想着草原的好,还是想着留城的道儿?越铺越远的大马路总有一天会割裂草原铺到他们的家门口,谁也没有权力阻止他们告别古老习性,走向现代文明。 文明在人们心底,是一幅画么?原始在人们心底,是一首歌么?不同的人们走在探索的大路上,交*而行,却从不彼此过问。人类就是这么渺小无力又矛盾重重顾此失彼,过去被原始意识束缚着,现在被文明意识导引着。在有的人,通过追求文明来提升生活;在有的人,则通过追求原始来梳理心绪。过去也好,未来也罢,遥远的东西总是比近前的东西时髦,也更有追求的理由。因为附加了幻想,所以完美。 如果是这样,米奇不会悲哀。 那个看书的羊倌儿,是米奇一路上见过的许多羊倌中最年轻的,不到二十岁的样子,也许还要小。他由着羊群吃草,自己安静地坐在路边,看着一本厚厚的书,那书不是杂志,也不像课本。米奇猜着他的心思:是因为喜欢书而看,还是在刻苦读着计划内的图书,最终要达到一个既定目的?是为了改变现有么?也在极力告别古老习性,走向现代文明么?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是因为什么都不管用了,才使出读书这最后一招么? 这样的猜测,米奇反复说给木易斯基。他说你不好去问问么?而米奇羞怯。 在通辽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米奇惟一的熟人就是木易斯基,所以米奇特别依赖他,买东西要他花钱,买了东西后要他来拎。作为现代文明教育出来的智能型选手,米奇宰熟很有一套。 木易斯基的男子汉风采完全被米奇开发出来,十分正点。他昂着头,闭着眼睛瞎摸瞎撞,闭着眼睛开车带米奇去无人去的地方,去不知名的地方,东一头,西一头,完全不顾米奇的尖叫阻止,理由是无限风光在陌生。于是两个人不止一次地看到草原被人圈围起来的盛况。围场内,有的拉开好大的架势堆起好多的材料要搞工程;有的仍然荒着,却已经有了阻挡羊群和游客的铁门。有一处围场盖起一座欧式洋楼,向着蓝蓝的天空伸出许多个尖顶。见到世界顶极文明频频出现在草原,米奇激动万分,主动给人家起了个时尚的名字,叫塞纳左岸。这是受了通辽宾馆周围一系列建筑门面的启发。在那里,米奇看到了罗马大药房、北大抻面店、曼谷超市和巴黎美食城等招牌。 实话实说,米奇同意在草原圈地围场,左右也是无人居住,干嘛让土地闲置?再说谁有钱不想拿钱砸人?谁有权不想抖毛?大款们已经把内地圈得差不多了,应该把目光转向草原。保留那么多的自然风味原始风情有什么用处?对此谁说三道四谁就是狭隘和嫉妒。 所以应该理解为什么当越来越多的人在血液和神智的引导下千里迢迢赶来观赏草原从而感受久久思念的自然与原始气息时,科尔沁的牧民也在书本和电视的引导下开始追逐祖先从未见识过的东西,比如城市,比如西洋,比如文明和时尚。最奇怪的是,不管是谁,人们获得新需求的方式居然惊人地相似,那就是交换。详细说来,就是用自己已有的换取想要的,就像欧.亨利的小说《麦琪的礼物》里的男女主人公,因为爱情,一个用自己的美发为对方换来一只表带儿,一个用自己的手表为对方换来一把梳子。到头来,双双落得个满心凄凉,两手空空。 9月5日中午,米奇和木易斯基在通辽市寻找正宗的蒙古吃食,寻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寻到一家科尔沁牛业的加盟火锅店,坐在胡锦涛与科尔沁牛业老总李和握手的大照片下吃了一顿香香的肥牛火锅。科尔沁的火锅与沈阳火锅没有内容及形式上的任何差别,服务小姐说的普通话比沈阳人标准多了。 都该算是文明与进步吧! 生活中,每个人都在追求并享受自己独有的幻觉。小青年的幻觉是拥抱女生,大款们的幻觉是圈了草原盖度假村,米奇的幻觉是在草场上打滚而又不沾得一身牛羊粪,牧民们的幻觉是有朝一日离开牧场住进通辽城,最好有机会在2008年去北京看看。 幻觉出现后,交换就出现了。 交换这种形式从远古到现在一直进行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拿性换衣食,男人拿钱换老婆,昏君拿疆土换和平,勇士拿生命换光荣,文明拿品味换盲从,原始拿消失换发展。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心底的缺失,为了心头的渴望。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为了得到应该得到的而丢失了不该丢失的?谁来计算这期间的成本?又是什么决定人们不能兼而有之?美国歌星迈克尔.杰克逊就是如此整容的吧? 科尔沁的美是米奇做梦也梦不到的,那不是城市里的高尚社区或者广场,也不是高尔夫球场,那是北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毛茸茸的,在初秋的季节里泛着淡淡的黄。那是成吉思汗驰骋过的疆场,是孝庄皇后幼时玩耍的地方,是马头琴岁岁年年吟唱的天堂。 2004年9月10日
赵红亚:中国的诞生赵红亚 ()时针与分针相互印证的剑影刀光,风雨兼程地追逐着生命的逃亡。经度和纬度彼此纠结的爱海恨网,昼夜不舍地封锁着心灵的远航。那按捺不住的年轮终于卓然而立,冷冷披阅无休无止的风雨沧桑。那束扼不了的翼韵终于悠然而起,轻轻剪辑无边无际的宇宙洪荒。纷纷扬扬的期许既然拔节于山情水情,就应璀灿一帧现实的葱茏。层层叠叠的希冀既然淬火于涛声雷声,总该绚丽几页历史的虚空。当翩翩起舞的畅想跌落季节的边缘,那花谢花飞的忧伤,便冰封了天涯远渡的征帆。但我仍能清晰地看到,我的航标,依旧是如初地存在。当亭亭玉立的诗行踏碎光阴的堤岸,那潮起潮落的悲凉,便凝重了地心深处的琴弦。但我仍然执着地相信,我的知音,一定会如期地到来。分花拂柳的灵感,环佩铮淙,幻觉了龙的化石。溢红流翠的笔端,华彩纷呈,现实了我的影子。岑寂了多少世纪,龙的血液,仿佛已忘记了应该如何汹涌。缥缈了几度轮回,我的筋骨,似乎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峥嵘。亘古未有的孤寂,颤栗着脑汁氤氲的象牙之塔。空前绝后的清冷,摇曳着心血晶莹的翡翠之葩。思也纷纷,泪也纷纷。龙也昏昏,我也昏昏。天也在问:魂归何处?地也在问:梦醒何时?霹雳划过苍穹。梦寐穿越时空。我飞进了龙的化石。龙舞起了我的影子。那叱咤风云的,究竟是谁的脚步?那吞吐日月的,到底是谁的吟咏?如果是我的脚步,为什么总踩在龙吟起时?如果是龙的吟咏,为什么总飘自我心深处?啊――我已非我,龙已非龙。龙就是我,我就是龙。哦――不是我梦见了龙,就是龙梦见了我。不是龙醒成了我,就是我醒成了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