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沉浸夜幕之中,街灯恍恍惚惚,“天下第一关”城楼檐角和长城蜿蜒的躯体,在夜色中显得沉静、庄严,也显得神秘、亲切。这里是生我育我的故乡啊,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
我还记得童年的城里,有沿着城墙内壁的“马道”,贯穿四门的十字街,横贯南北的“通天沟”,数不尽的大瓦房,幽深的大宅院,弯曲延伸的胡同里巷,威严的“影楼”,高高的青石台阶,数不尽的石狮子,方正的上马石………
那时候胶皮轱辘大车还是稀罕物。到白天,镶满铁钉的铁瓦大车从四乡涌进城来,辗在满是石头的沙板土路上,发出轰隆的响声。城里头,马车多,驴垛子多,乡下人多,马具店多, 呈现出古老城镇特有的土气和喧嚣。
那时候城里人似乎没有什么时间观念,人们望着太阳安排自已的生计。满街筒子净是闲人,终日懒懒散散,生活的节奏慢得象进城的牛车。偶而街面上走过来横吹笛子的算命先生,一曲《苏武牧羊》悠悠地从早晨吹到黄昏。
城墙根,街巷口,鼓楼底下,没生计的人们爱捣动个小营生。春风吹绿山帽的时候,半大小子们挑两个浅筐到城外南园去间小白菜,嘴里头哼着;张大妈呀李大嫂,上南园摘豆角,半道养个大胖小儿………”仨一群,伍一伙,毛八七挑一筐,净是菜把式间下的对棵小白菜儿,蹲到那石河沿上清水一洗,翠生生的,然后转到城里吆喝;“小白菜……喽,给的多喽………”满城里飘散着悠扬油滑的吆喝,还真就练了几副好嗓子。水打的小白菜,架不住日头晒,得赶在头响卖,不然的话,日头歪了,菜叶儿一蔫就白扔了。
乡下的小姑娘爱进城卖小蒜和曲麻菜。(野生)三三两两相约着进城,怯生生地叫买,她们倒不图稀赚钱,多半是为了进城瞧新鲜,逛逛。买的多是些小脚老太太,吃这路野物也是依着老辈子的风俗,给个一分二分钱,就抓给一小把儿。姑娘们呢,早早地卖完了,便兴高彩烈地到街面上去,扯几尺布,买个针头线脑,使兴奋的脸上直放光彩。
城里有的是大宅门。有些年代久远了,家道式微,就落出个宽敞大房场。这样的人家院子里头净是菜园子,春天割菠菜;起韭菜、辣椒、洋柿子可园子长。园子稍大的主儿,一年年地捣腾来折腾去,也能赚来一大家子的吃喝,还招人眼热呢。城里头,人们不大到街面菜床上买菜,喜欢拎个筐儿到对门隔壁儿园子里买鲜菜。蹲在菜畦里,挑着割,自个选着拔,临了在饶点,不给现钱也行,赊着一块算,准保答对得你欢欢喜喜,菜主儿跟买主唠闲磕,扯着,一直把你送到大门外。
那些个园子主儿也有兼做别的生意的。那时候没时兴暖棚,全凭节气。有些园子窄巴,光园子里头出息不了一家人的吃喝,就趁着园子里活轻,兼卖“甜水”。这话怎么说?原来山海关就筑在山角上,底下净是石砬子,净有些个院子挖不出水来。即使有井,又太深,富裕人家也不愿意摇那辘轳把,花个一分二分的每天买水吃,邻居们论起来,都说那是阔气,面子上也光彩。更有的人家儿,点着名专要吃西关外头大井的甜水,那就更显得有谱了。卖水的把式用独轮车把水推进城里来,也能图个好价码。一来二去,这行当竟成了固定的职业,城里头光推水的就不下百十个!每个推水的把式都有固定的老主顾,成年价包水吃,倒也成全了不少的人。卖水的呢,也分两样。寒酸点儿的,一副千层百纳的垫肩,一条扁担俩水筲,沿行吆喝挑着卖;“甜____水”,这些人没有固定的茬儿,随便哪家要,赶上雨天雹天,生意倒好。推水车的把式就不一样了,那气魄也有几分豪迈,头上永远缠个白手巾,腰里头扎着趣青的宽布围腰,裤腰前头甩出两个腰带穗头儿,趁着步一甩一摆直扫脚面,还真显出几分威风。那小车的形状也特别,独轮,上头两排大架子,悬挂两排水筒,满载时,个个水筒上浮个小水瓢,省着水溅出来,空载时就得了,整个水车就象个打击乐器,铿铿锵锵,能传出一二里远。推水的功夫在“推”上,肩膀头悬一跟布带,头往前拱着,脖筋扯的老长,屁股扭着,就着步点儿。这也是棕苦行当。十冬腊月,井台上一步一滑,滴水成冰,水车上也结成许多冰帽帽,滴嗒许多冰溜子,手上冻出道道血口子,虽说车把上套上棉套袖,终归不是闹着玩的。
春天里挑筐卖青菜的主宁愿闲着也不愿干这行当。他们自有谋生的道儿。夏天天热他们改行卖甜脆萝卜。晚上就着路灯或挤到南门外戏园子,说书馆门口耍手艺,他们能把绿萝卜雕成花瓣儿,刻成小人儿,他们有好嗓门,嘴又巧,总屈不着他们。秋天里他们又改行了。夹着面袋子钻山沟,用上一二天的功夫,扛回撑得鼓梆梆的面口袋,回头就蹲在热闹去处卖大酸枣、野杜梨、山里红、野葡萄、榛子、欧里、偶尔不知从哪串掇出几把栗子、核桃来,更能卖好价钱。他们还会编顺口溜,招徕孩子;“大酸枣是真甜哪,没钱买是真谗哪,妈没钱去找姐呀,姐夫兜里大把的钱哪………”这溜子“闲人”哪,难为他们想出那么多赚钱的道道来。
有手艺的就不靠这吃饭了,糊棚的、锯锅的、锯碗的、编笼屉的………,应有尽有。单说卖吃喝的,没点家传手艺还真不行呢。柴禾市儿的煎饼锅巴豆腐脑,那味口才叫地道。再就是挑挑儿卖面茶的,一头挑个小茶炉,一头挑碗。油炒的面,开水冲,别有一番滋味。煎焖子, 也蕴藏着我寒苦的褴褛岁月……